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  连跌五个品级,调入国子监“打杂”,这可比罢官还要难受些,  足以见得皇帝对上下勾连、包庇是无容忍的。

    右副都御史道官出身,  被贬却不敢出言辩解一二,  一时众人了然,  恐怕这份责罚并没有冤他。

    皇帝私底下是不是早调查过,谁又知晓呢?

    辩是辩不过裴少淮,皇帝又表了态度,  本还蠢蠢欲动的堂上官们不敢轻举妄言,生怕辨着辨着自个的官也没了,多年经营一场空。

    遂一众官员们目光投向几位内阁大学士,内阁身为百官之首,  对于朝廷政务拥有票拟权,  对皇帝的决定还能牵制一二。众言官们已无力再辨,只能寄希望于内阁了。

    而内阁中,  张阁老、徐阁老显然是站在裴少淮这边的,  由此便只剩下胡祁为首的三人。

    这意味着,这场廷议到了最后环节。

    一片静声中,  东阁的高阁老踱步出列,  他身穿古玄端服,衣织云纹,头戴忠静冠,神态严肃,  不露一丝慌乱之意,甚有大学士的气场。

    阁老发声,自不会像其他言官那般浮于表皮,  只闻高阁老沉声道:“裴郎中不愧为朝中后起之秀,博闻强识,精于辩驳之道,指出了京察中的许多纰漏。陛下,老臣有几个问题想问裴郎中。”

    “精于辩驳”的语气,听着更像是在说“善于狡辩”。

    在他看来,裴少淮指出的不过是纰漏,而非弊端。

    皇上道:“准。”

    裴少淮亦道:“高阁老请问。”

    “京察中,你可知吏部居于何职?”“奉皇上之命,协同四方,居于主办之职。”

    “你又可知都察院居于何职?”“全程监督,检举不公之举。”

    “那六科十三道这些年轻官员呢?”“初生牛犊,率真直言,以下制上,可防权柄遮天。”

    问罢,高阁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在讽裴少淮还是太过年轻。

    高阁老言道:“太·祖有言,朝廷监察应是‘以小制大,以下制上,大小相制,上下相维’,遂开设六科十三道,此后朝中诸多大事,再少不得‘监察’二字。京察亦是如此,吏部在于‘办’,各部在于‘审’,言官在于‘议’,都察院在‘督’,天子在于‘决’,如此一套‘审、议、督、决’的章法已运行百余年,不说纹丝不漏,却也是前后衔接、相互制衡,岂是说改就改的?裴郎中既然知晓个中环节、各部要职,缘何敢提如此荒谬的谏言?莫非是看事情只看其表,却未曾思量内里的牵扯联系?”

    高阁老朝皇帝拱手行礼,言道:“禀陛下,老臣以为,京察之法虽有纰漏,只需稍加弥补即可,不能莽莽然改法,动了大庆的根基。”

    这一番话,先是祭出太·祖之言,后说事物间的相互联系,可见阁老不是吃素的。

    老刀锋芒毕露。

    众言官们心里欢喜,皆以为事情来了转机。

    高阁老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些,只见裴少淮从容自如,并未直接辩驳,而是反以其道还其身,言:“陛下,微臣亦有几个问题请教高大学士。”

    “准。”

    “敢问高大学士,京察之事,为何不可一人或是一家独办?”

    当众人听到此话,心中皆是一乐,原以为是什么大动作,竟只是这样浅显的问题。

    唯有熟悉裴少淮的人,知晓他善于步步为营。尤其是裴少津,他最是了解兄长,愈是风清云淡时,愈是胸有成竹、风雨欲来。

    高阁老应答道:“凡人必有私,一人独办,恐其藏私。”

    又问:“京察中为何要设监察?”

    “既有私,自然要设督察以防欺上瞒下。”

    两个问题加在一起,众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还未能想到关键,便闻裴少淮铮铮言道:“专用一人,疑其有私,遂增用另一人以制约其私心。人必有私,上恐其欺,则后用之人,如何防其欺上加欺?”

    因为害怕一个人的私心,所以用另一个人监督制约他,万一后头用的这个人也有私心呢?

    “若是再增一人,如此反复,则无穷无尽矣。”裴少淮道,“更有甚者,若是相互间勾连,官官相护,设再多的环节又有何用?”

    什么“办、审、督、议、决”,京察里这套法则,听起来环环相扣,实地里,不知窝藏了多少私心。

    裴少淮两句话便戳破了高阁老的谎言。

    正廷中,纷繁贵气的古玄端服,与简洁的紫袍官服形成对比,一老一少,裴少淮身姿笔挺,气势不让。

    “以裴郎中之言,监察不公,京察不明,那究竟何为公,何为明?”高阁老拔高音量、颤着声问道。

    原形毕露,就说明他已经输了。

    裴少淮入仕多年,举止沉稳,年岁不高,声音清亮,洪声道:“灋,刑也,平之如水;黎,众也,百姓苍生。法之一视同仁为公,百姓眼中所见为明。”

    灋,即为“法”的古体。

    裴少淮逼近高阁老,问高阁老,也是问廷上不服之臣,道:“法为公,民为明,故剥离官官相护之权,重新设立京察之法,加以百姓评判,此举有何不可?”逼得高阁老退了几步,裴少淮又转向众人,质问道,“平日里诸位个个‘能贤’不离口,如今直面公法、直面百姓都不敢了吗?”

    此时此刻,他想到了南居先生,这个世道里土生土长的理想主义者,真诚、执着到老,到忘事,不弃初心,声音不免慷慨激昂了几分。

    又如他教小风一般,妥协于世道,却不能妥协于心。

    “禀陛下,改京察不改监察,评功堂考之间,照旧设有监督、众议,法在前而非权在前,请陛下明鉴。”裴少淮最后道。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众人意会,不管方才发没发言,现在都到了抉择之时了。

    以裴少津为首,好些个青袍科官径直走到了裴少淮身后,齐声道:“臣附议。”

    那些还没做出抉择的道官,正当他们犹豫之时,都察院正官已然做出了选择,左都御史站到裴少淮这边,道:“臣附议。”

    又言:“都察院掌监察,疏于本职,弊端颇多,老臣愿立焚舟破釜之誓,纠改过错,重现奉公无私。”

    这才是明眼人。

    左都御史明白,到了这一步,京察是非改不可了,而京察之后,裴少淮放入都察院里,显然也是皇帝有意为之。加之,今日杀鸡儆猴处置的是右副都御史,是他的部下,他身为正官,若是不主动“难辞其咎”,表一表态度,皇上这一刀下去,可就不止杀一只鸡了。

    左都御史位列九卿之首,常与六部尚书合称“大七卿”,足以见得其职位之重。

    吏部尚书王高庠早早当了缩头乌龟,左都御史又当机立断,京察涉及的两大部门已偏向裴少淮这边。

    这时,察觉局势不对,“和事佬”站出来了。

    只见首辅胡祁笑吟吟站出来,开始“主持大局”,他说道:“陛下,灯芯拔而愈亮,道理辩而愈明,今日廷议,年轻者胆气可嘉,博识敢言,老臣子虽墨守陈规些,却是出于谨慎起见,都是为了大庆着想,都是奉公行事,都是好臣子,有此群臣,大庆日益昌盛。”

    说了一番和气话后,转而言道:“不过,老臣以为,朝中并无那么多沽名植党、市恩鬻权,君用臣子以信,臣报君主以忠,奸佞臣子朝朝代代皆有,决计不能因为一个几个而牵连一群,因噎废食。”

    “京察大计归根结底是为了向皇上举贤能、黜庸贪,诸位同僚们发现明珠,竭力举荐,希望其能在京察中熠熠生辉,为陛下所用,乃是一份忠心。老臣以为,举荐名册呈至陛下案前,重用与否,陛下自可慧眼明鉴。陛下若是不喜,不用便罢,却不能断了臣子们考察举荐的路子,免得伤了这份忠心。”

    意思是,京察时,用与不用最终决定权在皇上您那里,皇上您才是坐镇主场的天子。

    这是笑眯眯、暗戳戳地说裴少淮的新策僭越了。

    接着道:“再者,京中群臣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历经层层科考磨砺所得明珠,昔日已层层考选,何苦入仕后再设考场焉?莫非科考考得还不够吗?”胡祁列举道,“礼部主考秋闱,内阁主考春闱,天子殿前策问,已达最高规格,如今多设一堂考,又该何人主考?届时未免乱了上下尊卑。”

    相较于高阁老,胡祁这个笑面狐狸更为难搞一些。

    先用一个“忠”字给众臣子们定性,再道出皇上才是最高决策者,谁都不能僭越,而后暗指堂考多余且不合规矩。

    因皇上登基前有过一段磨难,最是看重长幼有序、上下尊卑,他的这番话显然就是瞄准皇帝心头软处来说的。

    乱了上下尊卑,就会无序,无序就会生出乱象。

    皇帝您何苦为了一个尽在自己掌握中的京察,而涉险令得朝廷生乱呢?

    别人都是从新策好与不好的角度来辩,而胡祁佯装调节和气,从皇帝的角度来看此事,找出了新策对皇帝不好的方面。

    胡祁找到了裴少淮的弱点,一介小官,要想成事,归根结底还是要依仗皇帝的圣眷,没了圣眷,新策便寸步难行。

    若是辩驳,裴少淮心里已然有了一番话,然而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看的不是辩驳了,而是要看皇帝态度是否如初。

    他在等皇帝表态。

    “胡先生思虑得周到,此事确实要紧。”皇帝笑道,“那朕只能勉为其难,再当一当这主考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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