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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昏君……』刘辩心底泛起几丝好奇,拱手请教道:“儿臣不明白,请父皇教导。”
灵帝思忖了一下,忽然起身说道:“今日天色尚可,我儿跟朕到外头走走吧。”
刘辩一猜就知道灵帝肯定是私下想跟他说什么,拱手应命:“是。”
于是乎,灵帝带着刘辩走出了玉堂殿,也没走远,就往兰台、嘉德殿的方向走,一路上也不见灵帝开口,这让刘辩颇摸不着头脑。
不是要私下与他聊聊什么?
不多时,灵帝便带着刘辩来到了嘉德殿旁的一片小园子,那是一片颇小的园子,但即便小,园中亦有一大片池子,还有楼台水榭。
灵帝带着刘辩走入临湖的亭中,回头吩咐张让道:“阿父,你与众人退后百步。”
张让下意识地有点不安,毕竟灵帝令他避退这种事,君臣相处的这十几二十年来甚为罕见,所幸今日在灵帝身边的是史侯刘辩,张让自忖这位储君没有理由会趁机害他。
“老臣遵命。”他拱了拱手,躬身而退,其余一干小宦官,亦纷纷退后百步。
见刘辩似有些惊讶地看着张让离开的背影,灵帝好似颇有深意地说道:“怎么?我儿以为朕使唤不动张常侍?”
『你这话……很有针对性啊。』
刘辩心中惊讶,顺着灵帝的话茬故意装傻试探道:“儿臣确实曾听说一些对张常侍不利的言论,说他巧言蒙蔽父皇,今日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呵。”
灵帝哼笑一声,在亭中坐下,旋即示意刘辩也坐。
待刘辩谢过后坐于石凳上,灵帝方看着满池的湖水问道:“你既听说了于张常侍不利的言论,想必进宫前后,也曾听说过一些对朕不利的传言,说来听听。”
『一上来就问这?』
刘辩心中一凛,饶是他心性成熟,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不曾听过?
还是如实回答?
“儿臣不敢。”刘辩拱手道。
“说吧,朕不会怪罪于你。”灵帝很平静地说道。
偷瞥着灵帝思忖片刻,刘辩猜测灵帝多半是想对他透露一些真相,决定如实回答:“既如此……恕儿臣冒犯。儿臣进宫前后,确实听闻过一些对父皇不利的传言,说父皇宠信宦官、卖官鬻爵,还有其他一些什么的……”
“宠信宦官,卖官鬻爵。”灵帝轻声念叨着,忽得嗤笑一声:“是朝野的士人说的吧?”
其实刘辩也不知这些谣言最初传自何人,诚实说道:“这儿臣却不知。”
“呵。”灵帝又笑了一声,旋即问刘辩道:“自朕登基以来,不知有多少朝臣劝谏朕做一个明君,我儿可知,可谓明君?”
刘辩觉得灵帝这话说得有点没水平:“儿臣知道,是贤明的君主。”
灵帝瞥了一眼刘辩,又问道:“那么,何为贤明呢?”
这就有点宽泛了,刘辩想了想说道:“赏罚分明、能辨忠逆、从谏如流……之类的?”
“哈哈哈。”灵帝哈哈大笑几声,旋即正色对刘辩道:“不,我儿记住了,臣子口中的明君,是指不反对他们,且唯他们委以重任的君主!”
“……”
刘辩忽然意识到他猜错了,灵帝方才那话其实问得相当有水平,只是他一开始没领悟而已。
这昏君……有东西啊!
他脸上露出几许惊奇。
然而灵帝却会错了意,误以为眼前这个儿子无法接受,心下一笑:我儿虽聪慧,但还是年幼。
不过他也不在意,毕竟在他看来刘辩还太小,一时无法接受也不奇怪,毕竟他这番心得,也是在他十几二十年做皇帝的生涯中逐步摸索出来的。
他问刘辩道:“知道梁冀么?”
“知道。”刘辩点点头道:“跋扈将军。”
父子二人口中的梁冀,即顺帝时期的外戚,汉顺帝死后,其妹梁氏升为太后、临朝听政,由梁冀把持朝政,先后立冲帝、质帝、桓帝三位汉室天子。
其中,汉冲帝初立时尚只有三岁,不幸病故于玉堂殿。
汉质帝被拥立为帝时才九岁,因不满梁冀嚣张跋扈,称其为跋扈将军,旋即就被梁冀毒死。
最后扶立的桓帝,终在一干后宫宦官的帮助下,将梁冀诛杀,收回了皇权。
顺便提及一句,自那以后,汉室就防着皇后的娘家势力过大,以免再重蹈梁冀之祸,这也是刘辩明确表示日后要立蔡琰为后,但却没有人以嫌蔡琰出身家族太小为理由来劝阻的原因。
“对,跋扈将军,既然你知道,朕便不多说了。”
在听到刘辩的话后,灵帝点点头,继续说道:“……朕并非桓帝所出,当时是窦太后选的朕。朕最初那会儿也很不解,为何先帝那般宠信宦官呢?直到朕知道梁冀之祸。”
说着,他脸上露出几许嘲笑,冷笑道:“梁冀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朝中三公九卿无人胆敢违抗,更别说协助先帝铲除这妄臣,最后桓帝王还是与宦官联手,才将梁冀与其党羽铲除……辩儿,你说,若你是桓帝,你信宦官,还是信朝臣?”
“信宦官。”刘辩由衷地回答道。
灵帝笑了笑不做褒贬,继续说道:“桓帝继位时,年纪只有十五,朕继位之初,岁数更小,仅有十二岁,当时窦太后临朝,其父大将军窦武把持朝政,与太傅陈蕃、司徒胡广共录尚书事。其子窦机为侍中,侄子窦绍为步兵校尉,其他窦氏族人,亲朋宾客,无不出任要职……听到这里,我儿想到了谁?”
“梁冀。”刘辩皱着眉头说道。
灵帝不做评价,摇摇头继续说道:“窦武可并非梁冀那种嚣张跋扈的蠢货,相反,窦武十分注重名声,时常将自己所得分给太学生,又命人用车载粮与饭菜,分发给贫民,又网罗儒生、士人,又扶立朕……”
“……”
刘辩越听越感觉违和,因为他感觉这窦武所为,竟与‘恭谦未篡时’的王莽十分相似。
而此时,灵帝目视着满池的湖水,神色复杂地说道:“最初朕得知可继承桓帝之位时,心情振奋,可到了雒阳后才知道,朕的处境较之梁冀把持朝政时的桓帝不遑多让,区别仅在于梁冀嚣张跋扈,百官莫不敢违,而窦武则故作谦恭,擅自赦免了许多桓帝时被禁锢的党人,被天下士人奉为士人领袖,日日吹捧,他比梁冀要聪明,同时也吸取了梁冀身死的教训,于朕继位后不到半年,便联合太傅陈蕃试图铲除宦官……陈蕃此人,品德如何,朕不去评价,但朕不喜他,桓帝也不喜,我儿可知为何?”
“为何?”刘辩问道。
灵帝也不直接回答,反问刘辩道:“若日后有朝臣劝我儿,说蔡姬出身不好,不宜为皇后,我儿会这么做?”
刘辩顿时就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是,陈太傅他……”
“唔。”灵帝点点头道:“桓帝昔日想立田氏为后,正是陈蕃领着朝中士人百般阻扰,劝说桓帝立窦氏为后……”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朕并非对窦太后不满,相反,窦太后对朕不薄,朕至今仍心存感激,朕只是要你明白,当时窦武与陈蕃的关系,以及二人在朝中的地位与威望。”
见刘辩点点头,灵帝继续说道:“后来如何,我儿也知道了,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人先一步动手,诛杀了窦武其余党羽,抓捕了大量士人,对于这一切,当时尚年幼的朕事先一无所知,因此有时朕也曾想过,倘当时窦武、陈蕃等人得手,杀死了曹节、王甫等人,那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我儿以为呢?”
刘辩犹豫了一下,保守地说道:“或许……会重蹈梁冀之祸。”
灵帝轻笑一声,又问道:“朕又会如何呢?”
刘辩偷眼瞥向灵帝,见他看着自己,遂说道:“父皇怕……怕是会成为傀儡天子,令不能出后宫。”
在说这番话时,他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即灵帝为何要唤张让父、唤赵忠为母,多半就是因为窦武、陈蕃当时的行为有意无意地威胁到了他,使他为了拉拢后宫宦官自保,只能出此下策。
否则,哪怕是一个十二岁的孩童,又怎么会随便唤两名宦官为父母呢?
这么一想,可见灵帝其实并不昏蠢,相反很聪明。
可这么聪明的人,为何要做出让狗穿上官服这种荒唐的事呢?
或许是见眼下气氛不错,刘辩好奇地问道:“儿臣听说父皇曾在宫内逗乐,因此前未曾见过驴,便亲操驴车在宫内游玩,引得官僚大夫竞相模仿,一时民间驴价陡涨……”
“哈哈。”灵帝哈哈大笑,旋即嘲讽道:“朕又不是自幼养于深宫,朕年幼时住在河间,虽说自你祖过世后,家中生活清贫,可你觉得朕未见过驴?”
“那……将狗穿上官服一事,亦有内情?”刘辩好奇问道。
“呵呵呵。”灵帝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闻言笑了起来,随即解释道:“……那时窦武已死,朕想追谥你祖为帝,册封你祖母为太后,然朝中士人却百般阻扰,朕亦无计,只能罢休,事后张常侍给朕出了这个主意,就是为了骂那些人!可惜虽得一时畅快,却也无法真正顺朕心意。”
刘辩恍然大悟,原来灵帝是故意借此事去骂那些人,怪不得会做这等荒唐事。
的确,灵帝的生父解渎亭侯刘淑,确实只获得了孝仁皇的追谥,而无帝号。
同样的,灵帝的生母、永乐宫的董太后,虽然朝野都称之为太后,但董太后真正的封号却只是慎园贵人、孝仁皇后,实际并不能称为太后——太后是窦妙,即窦太后。
而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的曹操的祖父曹腾,却被曹操的孙子曹叡追尊为‘高皇帝’,享有帝号。
曹腾作为一介宦官,都能得到帝号,为何灵帝的生父刘淑不能?
可见原因只有一个,即灵帝并未真正夺回皇权,无法做到一令既出、朝野臣服。
就在刘辩暗忖之际,灵帝忽然问他道:“依我儿看来,宦官是什么?”
“父皇这话问得颇为宽泛,容儿臣思忖一下……”
此时刘辩已知道灵帝的提问往往带有深意,沉思回答道:“无根浮萍?可供驱使之人?”
“无根浮萍?”
灵帝琢磨了一下,有些赞赏地点点头:“想不到我儿能有这般见解。”
说罢,他压低声音正色对刘辩说道:“我儿记住了,宦官是爪牙,若自断爪牙,必被困囚于牢笼!”
“……”
刘辩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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