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惊澜眼眸一动, 状似无意地又问了不少关于民学一个个去劝学的事情,郭来的大半注意力都在前面考核上,对于倪惊澜的问题只要是他知道的都随口回答了。
“我也很奇怪民学的劝学官怎么每个村庄都要去劝一遍, 县城里也都还没有全能读书呢,虽然民学看起来挺大的, 但是真要收那么多学生的话也收不下吧?不过他们给出的好处太多了, 又教东西又管饭,应该有不少人会把家里的孩子送来吧,你也知道书塾不是谁都能进的。”
等到倪惊澜把郭来知道的消息都听完了, 也恰好轮到郭来进去考核了, 倪惊澜走开一点没有站在路上挡着人的路,凤眼落在另一边带着孩子来的人们身上。
虽然据郭来所说,劝学官已经到各个村庄劝过学了,但是民学刚开放, 来得最快的无疑还是良乡县城本城中的人了, 少数的几个村人大概也是近些的村落里来的。
但是, 这些被带来民学求学的孩子, 也大多是男孩, 可以看到一个被家人牵着的男孩放声大哭, 嚷嚷着“我不要上学堂!我不要上学堂!我要和东子他们去玩!”,那男孩的家人看着也只是一个乡下的老农,衣服比男孩不知道破烂多少, 神色尴尬得连连道歉,去哄那哭嚷的男孩,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那男孩才渐渐止住哭声, “真的吗?东子他们也会来?”
有的人费劲千辛万苦也想得到的机会, 有的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弃之如履。
好在倪惊澜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知道这世上净是些这样的事,只是平静地看了那对祖孙一会儿,静静地移开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排在前面的人都要报完名字走完了,倪惊澜也没有看到什么想看到的事情发生,心里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果然’,正打算转身离开,民学外突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倪惊澜的目光停住,看到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民学的门外,大的那个略显忐忑地牵着孩子,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拘谨地往门内看了一眼,对上倪惊澜的注视后愣了一下。
“倪小郎君?”
“罗娘子。”倪惊澜对着那个人微微颔首,又看了看罗娘子牵着的她的女儿,心里不知涌现出了一种怎样的情绪,脸上带出些惯常的笑意来。
而那罗娘子大概也是因为看到熟人,神色放松了些,拉了拉身边跟着的小女孩,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倪家阿兄。
倪惊澜与妹妹和母亲住在南鼓锣巷,对同一条巷的邻居虽然没有过多的来往,但是人总是认得的,这个罗娘子就是南鼓锣巷的一个邻居,被人叫做罗寡妇,实际上在街坊邻居的口中连寡妇都不如。因为寡妇好歹还是死了丈夫的人,只能怪人命苦,但是罗寡妇却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那个大户人家子嗣不丰多年无子,罗寡妇原本因为怀孕了被好生养着,等到她生出来一个闺女后,那个大户人家的期待落了空,直接把还没出月子的罗寡妇和她刚出生的女儿丢出了府。
也是多亏了罗寡妇在被那大户人家看中纳入府之前做绣工有一笔积蓄,这才没在被丢出府的那年冬天冻死,在南锣鼓巷住了下来,自称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后来被那大户人家在外采买的小厮碰到,恶意揭穿罗寡妇被抛弃的小妾的身份,倪惊澜才知道罗寡妇经历过的事。
那之后倪惊澜也帮罗寡妇解决了几次纠缠她的流氓混混。
“罗娘子来这是?”倪惊澜看了看母女二人,有意明知故问。
罗寡妇拘谨地笑起来,又很快收拢一点笑容,仿佛不敢在肃穆庄严的学堂露出过于明艳的笑容,小声说,“听说这个学堂不用收钱就可以读书,我就想带绵绵来试一试能不能让她也……哪怕是只学几个字,以后也不会像我曾经卖绣品一样因为看不懂纸上写的价被骗了,而且绵绵她很想像小妹一样,总说跟小妹一起玩小妹会教她认字,很开心……”
这个小妹,说的就是倪惊澜的妹妹,大概是因为倪小妹的名字过于书卷气,不大好叫出来,认识的人都会叫她倪小妹。
“后面的,是要登记入学吗?”
这时候,后面堂屋里那个登记入学的学管也看到了这里停住的几人,扬声问了一声,“现在没有人登记,要登记就快来。”
罗寡妇一听,连忙跟倪惊澜道别,牵着女儿就过去了,倪惊澜想了想也跟过去了几步,听到罗寡妇忐忑地问,“请问,这里真的可以收我女儿吗?”
“可以,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学管执笔在册子上做起记录。
“罗绵绵,她叫罗绵绵!”
“你的名字呢?”
“罗……罗绣衣。”
学管在册子上写下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忽然问了一句,“冒昧问一下,你送你女儿来民学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算是很常规的问题,前面那些人登记的人也都被问过,有的人说想让孩子读书成才,有的人老实说可以包饭,有的人说放家里没人看。
罗寡妇听到这个问题后一怔,在学管睿智的注视下紧张起来,以为这个问题关乎女儿能否入学,她咽了咽口水,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
“我只有绵绵了。”
“别人谁都靠不住,我只有绵绵了。”
那个学官在罗绵绵的名字后写了几个字,态度温和地对罗绣衣点点头,“好的,十日后的辰时五刻,请准时送你的孩子来民学。”
……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
她的女儿就能读书了?
罗绣衣恍恍惚惚地牵着女儿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都还有些回不过神,像是在做梦一样。
倪惊澜看罗绣衣走路都走不稳,在她险些被绊倒的时候扶了一把,让罗绵绵扶好罗绣衣,低头对怯怯的小姑娘笑了笑,凤眼温柔,“恭喜你,绵绵。”
等到罗绣衣罗绵绵母女二人离开后,郭来那边用的时间格外长些,还没有出来,这边零零散散又来了几个人,等到天色渐昏的时候,郭来才终于从那边出来了,神色低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样子结果大概不大合意。
倪惊澜安慰了几句,问了他都考核了什么,鼓励他说让他准备之后下次再来考,这次是准备不充分。
郭来哼哼唧唧地抱怨着考核的题目太过刁钻,好多东西他启蒙后就没复习过了,才不是他不会。抱怨着抱怨着,往前走的郭来突然跟两个小小的身影撞上,郭来被撞得往后跌倒,那两个被他撞倒的人影也摔了一下,但是那个两个小身影一摔倒就立刻爬起来了,什么都没说绕过郭来继续跑,直跑到登记的学官那边。
这两个跟郭来撞倒一起的身影是两个半大的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衣服都不大体面,家境看起来不大好,那男孩跑到学官门前喘了几口气,额上汗涔涔的,把女孩按在学官面前的座椅上,“我妹妹,她能来这里吗?”
学官当然没有说不能,问了两个孩子的名字,男孩急急忙忙报出妹妹的名字,却在学官问他的名字时摇头拒绝,把妹妹往前推了推,“是她读书,我不要。”
倪惊澜注意着那两个小孩的时候,听到郭来咦了一声,早就知道郭来小道消息有多灵通、认识的人有多广的倪惊澜于是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两个小孩,郭来果然说出了这两个小孩的来历。
良乡县原本有个走商的姓穆的商户,走商时遇到意外身亡了,妻子也早亡,只留下一对儿女。那商户死后家产被各路亲戚瓜分了干净,商户留下的一对儿女年幼,根本无法守住家产,最后几乎沦落成了流浪儿,不过好在这商户算是比较有良心的,以前帮助过的人在商户死后也帮了他儿女一把,给他们点吃的穿的让他们活了下来,等着对儿女长大一点后,大的那个也要强,到处干活赚钱好歹养活了自己和妹妹。
这一天,民学虽然只有两个女孩登记上了名字,但是也起码,有两个女孩。
这只是一天。
只要有了第一个、第二个,那大概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来的。原本对民学并没有什么想法的倪惊澜,在看到罗绵绵、看到那个穆家女儿在民学名册上记下名字后,再走出民学看那墙上写的告示,忽然笑了。
这一次,倪惊澜看到了这告示中隐藏着的,上位者那不动声色的决心。
但是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
倪惊澜想到明年四月的春闱,想到殿试,忽然有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让她脸上笑容扩大,哪怕抬手掩住半张脸,那笑容还是从指缝、眼角冒散出来,低声自语,“母亲要是知道了,又要念着说赌博不好了。”
倪惊澜回到家中,母亲和妹妹都在家,妹妹见她回来欢快地迎上来,没了旁人,妹妹俏生生地叫着,“阿姐,你昨天教我读的书我已经都记住啦,有没有奖励呀?”
不再是阿兄,而是阿姐。
倪惊澜神色柔和下来,笑着说出一句话,“昨天的明天再说,先把前天的背一下吧。”
倪小妹表情僵住。
而倪惊澜也是慢条斯理地取下假喉结,放下束发,捧起母亲和妹妹备好的姜汁红糖抿了一口。
“静臻,你阿姐惯常喜欢出人意料,这么多次了你还是不长记性呀。”姐妹二人的母亲调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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