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顺理成章留下来过夜。

    厚重的毡帘隔开了室内与外间。

    暖阁内尤云殢雨,房门外静谧无音。

    于嬷嬷端着水盆在暖格外静候着,在她身侧一溜排开的是端着其他盥洗用具的大宫女们。在经历了上一回圣上的震怒而去后,这一回外面候着的宫人们无不屏气凝息,默声静候,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因冯公公挨了刑,这次代替守夜的是其左膀右臂徐公公。

    于嬷嬷与徐世衡并排挨着,前者两眼视着水盆,后者垂首侍立敛眸垂目。

    寂静的寒夜大概都是令人难熬的。

    于嬷嬷到底年岁大了,长久的候立让她端盆的手冷不丁一抖,盆里的水晃动刹那,身边及时探出一手,稳稳扶住了她。

    “您当心。”压低的清雅嗓音让于嬷嬷暗吸口气。

    “有……劳了。”

    于嬷嬷压了声道谢,旁边人就收回了手,再次俛首卑谦候着。

    念秋上前接过于嬷嬷手里的水盆,“嬷嬷我来端着,您且歇会。”

    于嬷嬷知道自己体力有限,遂没拒绝。

    屋外再次安静了下来,而屋里的动静却渐大了起来。

    于嬷嬷就突然觉得心口不舒服,有点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她到底没忍住拿余光朝旁边看了眼,可立在立柱阴影下的对方似是无知无觉,习惯性佝偻了腰身垂手侍立,如宫里那再普通不过的阉人。

    她收回了余光,可目光却是散着的。

    这一幕让她好似回到了那日深冬的夜里。

    她至今都犹记得那日夜里,当她候在帝王寝宫外,等待娘娘侍寝结束回宫时,不期见到了走廊延伸处远远走来的一行宫人。他们提着羊角灯,躬身胁肩脚步无声的过来与寝殿外当值的宫人换班,之后躬着脊背守在檐下,卑微如影子一般。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孔时,她如遭雷击的感觉。得亏是冬日穿的厚实,也得亏是夜里光线昏暗,没人察觉她手脚的哆嗦。

    那般前途大好的男子,竟净身入宫做了宫人……

    极大的荒谬感将她笼罩,她还是不敢相信,也唯恐自己看错,所以借着拢衣的功夫做不在意的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去一眼。可再看一眼,他还是他。

    她脑中当时一片浑噩。

    待寝宫里那似有若无的动静消了,稍后有宫人抬水进去,她这方勉强回了神,也随之进去伺候娘娘穿衣洗漱。

    待她扶着娘娘出来时,下意识的将身体挡在他所在的方向。

    可娘娘,还是看见了。

    宫人不敢直视娘娘,所以,大概在那一刻,只有她真真切切的见到了娘娘刷了下白透了的脸色。

    “娘娘,天冷,快走罢。”

    当时,她大概如是说。她说话哆没哆嗦她忘了,唯一没忘的是,娘娘斗篷下那哆嗦的手。

    回去的这一路,娘娘面上没有过多的失态,连她都不知娘娘是如何忍下来的。那一夜,娘娘蜷缩着躺了一整夜。

    而她做不了什么,只能无声抚着娘娘的后背,亦如娘娘儿时受了委屈时,她无声的抚她背安慰着。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她只能这般安慰。

    可是真能过去吗?她不知,娘娘也从不说。

    但她清楚知道的是,自那日之后,每次侍寝之前,娘娘都会排斥到干呕。所以每回侍寝前的梳洗工作,她都不敢假手于人,挥退下人后就于内室拼命给娘娘抚胸抚背安抚着。至上銮轿时,娘娘还咬着酸果死命压着,直至到了圣上寝宫,换上得体柔和的笑容下轿。

    每回她在帝王寝宫外候着,几乎都是心惊胆颤的听着里头动静,唯恐听到帝王的滔天怒斥。好在每回平安,她不知娘娘是如何强自忍下来的,可每回娘娘事后平安从寝宫里走出时,她都觉劫后余生般。

    当今是唯我独尊的帝王,若要让其知晓他的妃子排斥君恩至呕吐,可想而知会有何种严重后果。

    好在不久后老爷病故,娘娘有了三年的缓冲时间。

    于嬷嬷心头有些闷得难受。老爷当年对她有大恩,可在那个时间里,她却因老爷的病故而产生了丝庆幸……

    “贵妃,你好得很!”

    自暖阁里陡然传来的一声帝王怒笑声,宛如一巨石投入平静水面,惊骇的暖阁外头候着的宫人齐齐倒抽口气。

    于嬷嬷猝然一个觳觫,反射性的朝暖阁方向扭过头,脚也不受控制的朝里走了半步。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胳膊,无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于嬷嬷的神志回炉,僵着脖子一寸寸将脸重新转回来,绷着脸凝神戒惧,仔细听着里面动静。

    暖阁里,文茵披头散发的跪在榻上。

    朱靖衣裳半敞的立在榻前,眼尾怒意与欲色交织,眸光却犹如刮刀,锋利冰冷的盯视在她那渗了血的下唇上。

    今夜他留宿这里,见她并未如以往般寻些不入流的借口婉拒,还以为她近些时日已经想通,对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怎料床笫之间,她却在肢体动作上无声给了他帝王尊严以羞辱与践踏,似乎以此来无声抗拒他打破只初二过来的规矩。

    文茵浑身僵冷的跪在那。今夜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可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她控制不了肢体上的僵硬,控制不了去拼命死咬唇去阻止声音溢出唇边。床榻间她不是没察觉到他逐渐犯冷的眼神,可是那种下意识的反应她根本就无法控制。

    她是想配合的,可是她不行,她做不来。

    他两指用力掐她下颌,抬高,俯低身逼近她的双眸:“贵妃,可是朕还不够容忍你?”

    文茵脑中当即发出尖锐的嗡鸣。

    她压根来不及做出调节反应,他深沉有力的话已直击她耳膜——

    “朕并非不知对不住你,所以这六年来,朕竭尽全力的在补偿你。”

    文茵猛一觳觫,脸上血色刹那褪去。

    她不可思议的看他。他竟是不想再继续维持他们之间平和的表象,竟是要捅破他们之间那薄到岌岌可危的窗户纸!

    这六年来,不提当年事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可此刻他却似是不想再遵守这份无言的默契。

    朱靖压低眉峰,眸光直入她眸底。

    “天下田地十分,你文家独占半成,割据一方便是王,放到哪朝哪代能容?可朕念及元辅教导之谊,念及对你补偿之意,元辅下台之后并未对你文家进行抄家清算,让文家依旧拥有万亩良田,让文家众人得以生活安泰。文元辅的那些罪过,朕姑贷不究,以全始终,做的还不够?”

    他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眼底眸色晦暗难明。

    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的想补偿她,想要与她好好过日子。可是,她却从不拿正眼看他一眼。

    六年了,任他如何做她都似无动于衷,哪怕再热的心肠也得凉透了。

    一个六年足矣,他不需要第二个六年。

    “元平十年,元辅病故,你哀恸难抑跪求朕允你守孝。朕允了你。而后你关闭长信宫,整整三年。你扪心自问,历朝历代,哪位妃子能有你这般的荣宠放肆?”

    文茵双瞳急遽收缩,尖锐与浑噩在其中交织错乱。她惊颤的想让他闭嘴,可嘴唇哆嗦的吐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她脑海中被她强压的那些往事也似在毫无预兆间,突然被人粗暴撕开封条,如出闸的妖魔鬼怪般,张扬舞爪的冲她拼命抓扯而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跟圣上私相授受?!”

    文家祠堂里,文元辅厉声诘问。

    “爹,我没有,我连见都从未见过他!”她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指天发誓,“若我有半句假话,若我与圣上有半丝私情,便让我文茵死无葬身之地!”

    文云堂说情:“爹,肯定不是茵姐儿的错!圣上之前来过咱们府上几回,指不定是哪次让他无意间见到了茵姐儿,由此起了意。”

    文云庭看得更深一层:“圣上新政受阻,却隐而不发,此番茵姐儿这事,或许是圣上用来敲打的手笔。”稍顿,又道:“今日下朝时,马贺拦了我,试探询问了圣上欲要迎茵姐儿入宫的事。想来应是马阁老示意,让他打听看看,您是否变节。爹,您还是早拿主意,现在外头已有不少哗然之声,好些文臣都怀疑是您要带头破坏规矩。”

    文云堂恨恨:“早知圣上如此桀骜,当年爹您就应顺了两宫太后请求,废帝新立,那平王……”

    “你给我闭嘴!”文元辅一拍桌子怒斥,缓了口气,看向跪地的她,“你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即日启程去陇西。”

    她似乎预料到什么,瞬间抬了脸,两眼期冀的看着他。

    文元辅想发火又止住,只重重哼了声:“我会修书一封给你外祖父,事急从权,要你在陇西择日成亲。”

    “但是!”他语气一转,“成亲归成亲,但也不能让他忘了他做下的承诺。他可是承诺过,会名列三甲,拿红榜来文府提亲。他要是做不到的话,这亲能成,也能离。”

    “爹爹请放心,成亲之后女儿保证日夜督促他上进,他要考不上三甲,女儿就拧下他的耳朵给您下酒吃!”

    “你给我滚。”

    “好的,爹爹。”

    她欢天喜地的出去,祠堂的人无奈的笑着摇头。

    此时的他们,都以为事情至此为止,谁也没意识这件事情很快就上升到要文家天翻地覆的地步。

    变故很快就来了。

    还未等她收拾好行礼出京,一道封妃的圣旨突然下达文府,昭告天下。

    这宛如捅了马蜂窝,一时间满朝文臣激愤。不单是因为圣旨内容,更因为这道圣旨是圣上越过文渊阁直接下发的。

    越过文渊阁下发圣旨,这昭示着圣上对文渊阁的不信任,这是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于阁臣们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而文渊阁是天下文臣的殿堂,圣上此举无异于触了他们的逆鳞,刺痛了他们的神经。

    他们纷纷前往勤政殿诤谏,可哪怕有刚烈的血溅当场,圣上也不为所动,不肯撤下圣旨。

    他们遂转战去那文府,逼迫文元辅做出选择。

    圣旨既下,她皇家成员的身份已是铁板钉钉,嫁给旁人来破局已经成为不可能。留给她的只有两条路——入宫,或死路。

    留给文元辅的也只有两条路——做晚节不保、让天下文人失望唾骂的变节君,或做慷慨大义、为天下文人表率的文坛领袖。

    至今,她都清晰的记得她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别怪爹,这是你的命。”

    几乎是旦夕之间,她从天堂堕入了地狱。

    下颌的摩挲感换回了她些神志。

    朱靖直视她的眸:“贵妃,朕待你还不够好吗?敦伦之事你不大热衷,朕迁就你,每回榻间你反应来的慢,朕也迁就你。四时八节,朕派人送来的东西,回回都是捡着最好的来送你。你说你爱梅林,朕就赐给了你长信宫,你说你喜静,朕就从不往你宫里塞人。”

    “可是,你又是如何对朕的?”

    他环顾被她布置的十分温馨的暖阁,不知什么意味的笑叹:“朕送你的那些珍贵摆件,从未见你在室内摆过一件,一回。你可知去年送你的那红珊瑚摆件,当日皇后明理暗里跟朕要了几回?”

    送开对她下巴的桎梏,他转而伸手至她发间轻抚。

    “朕送你的发饰,你又戴过几回?大概也就每月初二,会戴上那么一回。”他的目光扫过了枕边遗落的半旧金簪,他今日来的突然,所以这也是她没来得及置换成珍珠发簪的缘故。

    他突然就想起当年文元辅无意间说的那句话——不爱的东西,价值千金万金捧她跟前,她也不屑一顾,爱的东西,就算破烂如泥,她也视为珍宝。

    眸色沉下的瞬间,他手掌滑向了她后颈,紧紧拢住。

    “贵妃,朕今日就要你一句准话。”他居高临下看她,手掌用力迫她仰视他:“过去的事,在你这里,到底能不能过去。能,还是不能?”

    他淡声说着,却似在下着最后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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