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大梁在与西戎决定性的一战中大获全胜,这几乎昭示着朝廷已经完成了西扩的战略目标。同时也昭示着皇权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梁将进入与民休养的阶段。

    就在这西北战事大捷、举国欢庆的时候,深宫里的圣上在毫无征兆下突然就下了一道旨意,  而这道旨意就如一滴水滚入了热油里,  几乎瞬间炸翻了朝野上下的文臣。

    一连五日,  朝中众文臣聚集在大梁门前请命,  跪请圣上收回成命。

    勤政殿,圣上凝目扫过那厚厚一摞群臣的请命书,  问道:“今日在大梁门前哭殿的文臣有多少?”

    徐世衡回道:“有大半数了。”

    “领头人是谁?”

    “礼部侍郎马贺,  携翰林院一众编修。”

    圣上颔首,随手翻过那马贺单独上奏的请命书,  一目十行扫过。

    “马贺素会做文章,  这通篇下来典谟训诰引经据典,  深文大义振聋发聩,  恨不得让人反躬自问,那亡国之祸可要逼近眼前。”  他移开目光,  淡声,“可惜了,  文章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大言欺人。”

    徐世衡无声俛首。

    圣上看他一眼,  道:“说来你当日的建议不错,没了文臣推崇的美姿仪,  那文云庭老实多了,如此倒也免叫朕为难。否则今个这种场面,  他们少不得要推他出来打头阵。”

    正在此时,  殿外有宫人通传,  内阁首辅高儒源求见。

    圣上看向殿外,着人宣他觐见。

    高儒源赶紧整整官帽,面上难掩憔悴的进殿。

    “圣上,臣已转述了圣上的旨意,可那些大臣们还是不退。马侍郎等朝臣说,自古有‘武死战,文死谏’一说,不能请圣上收回旨意,他们宁死不退。”

    “好一个文死谏,他们说的好啊。”圣上叹道,“这是非要给朕按上个昏庸无道的君王名声。以死来给朕诤谏,敢情在他们眼里,朕可比拟那夏桀商纣了。”

    “圣上明鉴,马侍郎他们只是一时激愤,断不敢有此意。接连五日,已经有老大臣坚持不住晕厥,舆情愤然,实不利江山社稷稳固。臣伏乞圣上能稍加安抚,暂平舆情,免教事态扩大。”

    高儒源苦着脸恳求着,满心疲惫。

    自打文元辅下台,而他被推上这个位置后,这六年来,他简直可以说是在这个位置上丢了一半的命了。身为元辅,他有责调济圣上与百官间的关系,维护大梁朝的秩序运转。可这些年来,圣上与那文臣间的关系就没怎么升温过,时不时两方便会因政见上会有些大小冲突,这就需要他不断的居中调停。

    以往倒也勉强能应付,可这次不一样了,圣上冷不丁给他来了个大的。这简直是想要将他另外半条命给送走啊。

    圣上要驳正贵妃案的举措,是让他距那年贵妃案后,再一次的感到风雨飘摇。这一次的调停可是难于上青天,但凡一方不满意,他就两头不是人,若是两方闹崩了,那得了他高儒源便是千古罪人。

    “安抚?朕还不够安抚他们?可用朕下个罪己诏来祭告祖宗,昭告天下?”

    听着御座上那人不冷不热的话,高儒源都要苦笑了,“倒不用圣上如此,臣自大梁门刚过来时,听说了文渊阁刚传出一篇《告贵妃书》。”

    大殿里静了数息,传来帝王深沉的笑声。

    “好的很,接下来应就是《讨贵妃檄》,或许,还有篇《讨昏君檄》在等朕。高元辅你这就去传话,问问他们,是不是元平九年的十二君子不够彰显名声,需要额外添上元平十六年的二十四君子。”

    “圣上息怒。”

    高儒源大惊,真惹急了这位手腕强硬的圣上,只怕其真能做出血染大梁门的事。

    “去问。再传一问,驳正旧案是打他们文臣的脸,不驳正却是打朕的脸,难道他们文臣的脸面是脸面,朕的就不是?还是说,所谓的维护大梁皇室的规矩体面,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传讯此两问,令他们即刻答复问题。”圣上沉目扫了眼殿外,“另外,传礼部侍郎马贺来勤政殿前跪着。”

    事态严重,高儒源几乎是一出了大殿,就赶忙小跑着去坐上轿,急令人抬轿奔去大梁门。

    这一路上他担忧又疲惫,同时又暗暗在心里将那马阁老骂个半死。当年文元辅下台后,任谁都知这档口内阁元辅位置就是烫手山芋,不好干。马阁老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于是就利用自个的威望反将他给拱上了位。

    这六年,当真害苦了他。

    到了大梁门,尽管高儒源将圣上的话修饰再修饰,可群情还是很激愤。

    最激动的莫过于修撰本朝历史的编修们,圣上一意孤行坚持要重修史实的举动,在他们看来,这是对他们极大的不信任与侮辱,简直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烦请高元辅转告圣上,吾等身为史官修撰本朝史实,记载在册的每一个字都考证纪实,绝无半分私心!若圣上非要扭曲史实,一意孤行,那吾等也不惧做那二十四君子,以死来正乾坤,捍卫史官尊严!”

    高儒源脸色灰败的离开,之后又一脸菜色的回来。

    带回来的是圣上的一句话——“元平十六年没有二十四君子,唯有二十四佞幸。”

    有编修直挺挺的被气死过去。

    几个脾气大的老大臣围着高儒源指着鼻子跳脚骂,骂他不作为,只会八面玲珑做和事老,一副佞幸做派。

    高儒源有苦说不出,只恨自己不能撂挑子不干了。

    这场君臣的对峙从六月一直维持到七月。

    期间逢三六九的大朝议都休了,不过那些文臣们还是每日按时来大梁门点卯,当然是换着班的来跪,否则一波人一跪就是一个月,人就得跪废了。

    要说有什么影响,那当属司礼监与文渊阁的公务繁重了起来。每日里,他们要从海一般的题本奏本中选出重要事宜,呈上御前。

    到七月中后旬,文臣们的气焰有些萎靡了,半数是源自圣上这些时日对他们的冷处理,半数是源自每六年一次的京察要开始了。

    这京察是大范围的考核,针对的是在京所有官员以及各地的巡抚,一旦京察考核结果为下下等,那无论何等官职的官员都必会遭到降级或罢免。

    有文官便有些坐不住了,去大梁门跪请的心态也不时那么坚定,对那公正居中调停的高儒源的态度也有缓和的趋势。毕竟历来考核的主官是内阁首辅。

    前朝这会到了君臣博弈的关键时刻,而此时的后宫也有大事发生。

    岚才人发动了。

    大概是禁足的那半年来她担惊受怕,吃穿用度上又跟不上,所以导致这一胎她提前发动的。满打满算,大概是怀了八个来月。

    民间都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所以她的这一胎后宫上下全都关注着,各自心里是如何想的,怕也只有自己清楚。

    “皇后娘娘去了永和宫,随同的还有那两位有皇嗣的妃子,再就是有几位凑热闹的妃嫔一道随着过去了。”

    于嬷嬷熬了红糖水端来时,顺道说了那永和宫此时的情形。

    文茵舀着糖水抿了两口,道:“自打皇后上个月解了禁足后,我瞧她比从前沉寂了许多。”

    “何止呢,如今穿戴朴素,甚至妆都不上了,人瞧着消瘦萎靡不少,由此看这三月的禁足给了她不小打击。”

    “受过打击或许她就想开一些东西。”文茵看向殿外,“她此行去永和宫,只怕不单单是去坐镇。”

    “娘娘是说……”

    “岚才人位份低,不足以养皇嗣。除非她能一跃升至嫔位,当然这种可能性极低。”

    文茵端过碗将剩下的糖水喝下,缓了缓,方道:“而中宫,无子啊。”

    看来皇后是想通,不再奢求自己有宠有亲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抱养皇嗣于膝下养着。

    若岚才人此番生的皇子,那日后这皇子记在中宫名下,便是嫡子。

    皇长子与嫡子,这日后的后宫怕另有一番争夺。

    不过,又关她何事呢。

    这夜文茵梳洗完躺下时,于嬷嬷站在榻前反复的整理被褥,明显的心神不宁。

    文茵往内寝外看了眼,方柔声安慰说:“又不是每月都准,总有迟个一两日的时候,应该明日就会来了。”

    于嬷嬷连说了两句是,“明个肯定会来。”

    站直身来,她又去整理那已经放下的床帐,好一会又忍不住问了句:“要不,我再去熬碗红糖水来?”

    文茵正待要说不用了,正在这会,念夏的声音突然在外间响起:“娘娘,皇后娘娘派人请您去永和宫坐镇。”

    文茵一惊,从榻间撑坐起。

    她与于嬷嬷对视一眼,两人眼里皆传递出信息——岚才人怕是不好了。

    只有这个原因,皇后才会为避嫌,要请宫里头的高位份的妃嫔过去做见证。

    永和宫里,皇后与娴妃、庄妃两方泾渭分明的坐着。

    双方的脸色都不好,似是刚不久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争执。

    产房与外间用一张厚厚毡帘隔开,隔得了里面画面,却隔不开自里面传来的血腥味与痛苦的叫声。

    见文茵进来,除了皇后之外的众妃嫔都起身问安,让出上首位置。

    文茵解了身上薄披风递给嬷嬷,环顾了眼外间众人,又往惨叫声不绝的产房方向扫了眼。

    “现在岚才人是什么情况?”她走到妃嫔让出的位置上坐下,问:“可有延请御医?”

    娴妃答得话:“岚才人难产,孩子脚先下来。御医来把了脉,也开了方子灌了药,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看岚才人自己的造化。”

    娴妃的话刚落,皇后却突然插了声:“什么自己的造化,说白了有人还不是等着拖着,最好等那岚才人熬不住了,一尸两命才好。”

    “皇后娘娘这话嫔妾就听不懂了。”庄妃不甘示弱的反问,“难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好办法?”

    对于妃嫔的顶撞皇后也不见怒,似乎在禁足那三月期间,就对于自己威信丧失而已有心理准备。

    皇后没什么声调道,“这种情况,总要舍一保一。”

    庄妃当即问:“哦?那该舍谁保谁啊?”

    娴妃道:“这种事情还是该由两宫皇太后来做主。依嫔妾看,皇后娘娘还是赶紧派人去怡畅园告知两宫皇太后,由太后娘娘她们来定个主意。”

    “自皇宫到怡畅园,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整日。岚才人这情况,娴妃你能确定她能拖到明个晌午过后?”

    “那……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毕竟人命关天,谁敢专擅呢?”娴妃一脸悲悯与无奈。

    皇后看了眼娴妃,又看向了贵妃方向。

    “贵妃,岚才人这事迫在眉睫,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理呢?”

    事至此,文茵已经完全看明白了两方争执的重点是什么。

    有子嗣的两位嫔妃希望岚才人能拖到一尸两命,而没有子嗣的皇后则希望能舍大保小。

    文茵一时间也说不好双方是谁比谁狠毒了。

    “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娘……”

    哀哀的哭声夹杂着几声痛到极致的虚弱惨叫从房里传来,犹如濒死前的挣扎,又如濒死前的哀求。文茵环顾在场的妃嫔,没有一人面上流露不忍与动容。

    “既然人拖不了太久,那就是保大保小的事。”她眼帘半垂,不去看她们各异的神色,“只是人命关天,保谁不保谁,我做不了这主。”

    皇后接口:“自然是要保皇嗣。两宫太后亦多半会是这般意思。”

    “皇后也说是多半了,指不定两宫太后怜惜岚才人,会舍小保大呢。”

    对于庄妃的狡辩,皇后终于露了丝怒容。自古皇家都是子嗣为先,可没舍小保大的道理。庄妃就是在胡搅蛮缠。

    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文茵从座上起了身。

    “再继续拖下去,只会有一尸两命的结果。倒不如进去问问岚才人,看她是何种意思。”

    那庄妃刚想说那岚才人有什么权利做主,就见贵妃的目光看了过来,遂立即噤声。

    皇后一想,再拖下去于她也没好处,遂也起身打算一同入产房。

    一掀毡帘,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不管先前有何心思的后妃们,皆是面上一白。

    候在屏风外的太医忙行了礼,而后退至一侧。

    皇后几人绕过屏风后没走两步就停住,抬袖掩鼻,文茵走过两步之后,也停下。

    岚才人盖着大厚被子仰躺在产床上哀嚎,脚下方向是稳婆掀着被子皱眉看着,榻前有宫女端着血水盆,另有宫女端着染血托盘,上面搁置细麻布、剪刀、以及盛放黑色汤汁的药碗。榻边还有个嬷嬷在按着她,似乎防止她乱动。

    这一幕给了文茵极大的不适感,让她有种要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所见的好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命运由旁人主宰的待宰羔羊。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进来,那产床上的人就拼力睁开眼看过来,待见了来人,她灰败痛苦的双眸迸射处极大的亮彩来。

    “娘娘……救……”

    “岚才人,想必你也应知,你如今情况危急。”文茵直接开口道,对上岚才人的视线,“现在到了保大保小的时候,你想保大,还是保小?”

    皇后几乎立即道:“岚才人,皇家子嗣与你自个性命,孰轻孰重?你家族荣光,与你自个孰轻孰重?想必你自己应该清楚的罢。”

    “我……我……”

    “皇后娘娘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既然说了要询问岚才人的意思,那就应该以她真实意愿为主。”

    庄妃对那岚才人亲切了几分道:“你别怕,保大保小你自个说,这里有贵妃娘娘……还有我、娴妃她们都在呢。”

    娴妃也温和道:“岚妹妹只管说出自己想法就好。”

    岚才人不敢去看皇后阴沉逼视的目光,只敢去看前面贵妃始终平静和缓的清润双眸,半晌,哇了声哭了起来。

    “我,我想活……”

    从产房里出来,除了皇后的面上难看,其他的人皆是平静的表象。

    “本宫反对,一个小小才人,有何权利做主?”

    皇后直截了当表明态度。

    文茵遂道:“让圣上来决定罢。”

    这话一出,周围气氛凝了瞬。岚才人的事之所以没人去禀圣上,一则是因后宫的事一般不劳烦圣上,二则是因这近月来前朝闹得凶,圣上已是宵旰忧勤,忙至连踏足后宫的时间都没有,更遑论其他。所以皇后更不会再拿后宫的事去烦扰他。

    “人命关天,圣上会体谅的。”文茵说着看向娴妃她们,“岚才人想活,你们的意思呢?”

    庄妃娴妃对视一眼,轻咳:“自是尊重她的想法。当然还是以圣上的意思为主。”

    文茵点头,“我亦如此。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舍大保小吧?”

    皇后冷声:“自是,这是皇家规矩。”

    文茵叫来念秋,同时对另外几人道:“不妨都各自派遣个宫人一齐去养心殿面圣,将后妃们商议的结果禀上,由圣上来裁定。”

    众人皆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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