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得晚了。

    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里,常常将少年傔从们都当作自己的兄弟、伙伴。但他又同时是最严苛的首领,最不留情面的主将。

    少年傔从们在经受训练的时候,就连被褥叠放的方法、每件随身什物的放置位置甚至吃饭时的坐姿,都有专门的要求,不允许半点背离规格,不允许与郭宁的吩咐有丝毫的不同。

    郭宁希望,  将服从命令的习惯刻在他们的骨髓里,让他们知道,主将一声令下,便是面临刀山火海,也不容动摇。

    而倪一被郭宁指派为少年傔从们的首领,最关键的一条,  便是他执行郭宁的命令从不犹豫,不打任何折扣。

    就在杜时升和青年书生的惨叫声中,  倪一策马冲刺,  然后用力将燃烧着的铜灯扔了出去!

    郭宁哈哈一笑:“这小子,准头一般,膂力又有长进!”

    那是自然的,倪一能够用沉重的铁斧为武器,力量上比其他傔从明显高出一截,这些日子吃得好,练得苦,就算郭宁,在蛮力上头也未必强他许多。

    于是,郭宁仰着脸,眼看着那座灌有火油的精致灯盏在空中划过长长弧线,砸上了某座角楼的高廊大柱,碎出大蓬火花。

    中都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  洗马沟至鱼藻池周围,既有高柜巨铺、茶坛酒肆,  彰显“蕊珠宫阙对蓬瀛”的富丽堂皇,  又有云树堤沙的园林,  不乏“石作墙垣竹映门,  水回山复几桃源”的野趣。

    在洗马沟桥左右的酒家商铺,自然也懂得附庸风雅。这些店铺将华美的大灯悬挂在河畔。灯盏本身或者用金铜之属以显光芒璀璨;或者用上等的耀州瓷以彰风致。一到夜间,水光与灯光交相辉映,真如天汉荡漾。

    灯都是大灯,装得灯油也多,份量不轻。

    倪一运足了平生力气,一口气把挂在马鞍旁的五六座大灯全投了出去。大灯纷纷越过高墙,有的撞上了高挑屋檐,有的砸在黄碧两色的琉璃瓦上,骨碌碌滚落到了地面。

    真是痛快!倪一简直想大笑两声,一口气却梗在了胸口,只觉气息急促,手臂酸软。

    他停了下来,擦了擦满头热汗,看看眼前目愣口呆的差役。

    那些人,便是中都警巡院的下属差役了。他们的人数大约三五十,正从皇城外墙脚下的一溜长排房子里奔出来,手里舞着铁链、铁尺之类。

    按说这些人的任务是警察中都,  放止游堕之民随意接近中都皇城十丈以内,  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本来平和无事的中都城,忽然发生了如此荒诞场景。

    有个女真人打扮,耳挂金环的胖子司吏来得最晚,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跑着,一边扯着裤头,口中高喊道:“兀那小儿,快快下马,莫要捣乱!”

    倪一身量比一般少年高些,但面貌还没长开,一看就知还是少年。这司吏随口大喊,倒也没什么错。

    然而其余小吏脸色煞白,扯住他道:“司吏,你往后看!”

    那胖子一回头,便见到宫墙之内忽然窜出了火苗,那火势蔓延极快,瞬间就将好几处建筑吞噬在火焰中,激起一丈多高的火舌,腾空吞吐!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宫墙以后,簇拥着太和殿的,乃是贞元以来修建的一系列精致殿阁,诸如蓬莱院、蕊珠宫、蕊珠殿、龙和宫、龙和殿、翔莺殿,无不巧夺天工,而那些繁复华美的栏槛钩窗、平棋藻井,乃至木料上层层叠叠的清漆彩画,全都是最容易被点着的!

    瞬间,吏员们全都狂喊起来:“走水啦!”

    这时候,喊两嗓子又有什么用?

    火焰腾飞而起,借助风力四处烧燎,很快地,第一处建筑被火势覆盖,随即是第二处,然后第三处,慢慢地连成了片,鲜红的火光和浓黑的烟翻卷着,就像某种巨大的怪兽,要从皇宫里爬了出来!

    一时间,甚至没人去理会倪一这个罪魁祸首,所有的吏员都往皇宫方向跑去。

    有些靠近皇宫的房舍,乃是官吏办公之所,这时候也都有人狂奔出来,一边惊恐呐喊,敲打锣鼓,一边用盛水的器具隔着高墙往里泼洒。而更远处的军营里,鼓角和铜锣此起彼伏大响,那是数以万计的武卫军、侍卫亲军、威捷军将士在紧急集合。

    当然也有胆怯之人,手里提着金银细软包裹,试图尽快远离火场。

    按照大金律法,失火、纵火和不救火,全都是重罪。皇统年间燕京起火,有司追究责任,一口气杀了二百四十三人之多。此时宫城起火,危及皇帝安危,这些人日后若被追究,只怕少不得脱层皮。

    倪一是个识相的,赶紧奔回来。

    他纵马登上桥顶,大声问道:“郎君,我干得怎么样?”

    郭宁忍不住揪了揪自家短而坚硬的胡髭,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好一把火!”

    此时天色黯淡,从桥顶高处观望,愈发显得火势骇人。而火光之中,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他们的身影由小而大,从模糊而清晰。其中有救火的,还有些惊恐奔走践踏的,也有一些,分明是乘火打劫的闹事地痞。

    看来,中都上下真如惊弓之鸟,而城里居心叵测之辈也实在太多了点。这一场火,很快就要诱发大规模的骚乱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郎君,这下可把城中守军全都惊动了!”杜时升从桥下奔上来,连声嚷道。他的骑术寻常,这会儿被颠得肠胃翻江倒海,勉力嚷了两声,紧紧抱着马颈,喘息不已。

    郭宁注意到,方才还在杜时升身边的青年书生不见了踪迹。这书生身逢险难,倒还想着救人,人品不错。若死在这场混乱里,有些可惜。

    这念头一闪便过。鬼哭阴风之世,一个书生算得什么?

    郭宁继续眺望远方道路尽头。

    那里正有旗帜一一立起,士卒在旗下整队。

    数量不少,然而不足为惧,这些士卒去弹压城中骚乱还恐不够呢。中都城混乱如此,去年和前年,究竟是怎么抵住蒙古军攻打的?

    郭宁实在想不明白。

    “今日这把火,足够让城中贵胄们慌一阵了,我们走吧!”说着,他回头,再看看来处:“距离我们最近的,还是彰义门,对么?”

    “是,是。”

    郭宁道:“这会儿不合再走大路,劳烦杜先生看看,可有绕行过去的小巷?”

    杜时升打起精神:“有,郎君请随我来。咱们尽量快!”

    被郭宁想起的那个书生,一看郭宁竟在中都皇城放火,简直吓得心胆俱裂。他下意识地高声拦阻,又恐惹恼了这条恶虎,于是趁着大家都在观看皇城中火势的档口,连连后退,猛跑出了里许开外。

    一直退到了大街边缘的店铺里,躲在两扇斜塌下的门板后头,书生才松了口气。

    那个小娃儿还被他抱在手里,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书生捏了捏小娃儿红扑扑的脸,轻声道:“莫急,等到事情过去了,就安排人找你的家人。闹出这么大事来,那些贼人很快就要走了。再不走,十二门一齐阖拢,就真走不了啦!”

    说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城里出了这么大事,可负责内外两重城防的拱卫直使司到现在还没反应,连城门都没关呢……荒唐至极。朝堂上都是如此颟顸之辈,大金又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此时外头街上蹄声隆隆,原来是落在后头的武卫军大队,终于赶了上来。队伍被重新聚拢以后,依旧有两三百人,规模不小,带队的还是徒单金寿。

    这本是一支足以抓捕贼人,立功受赏的有力兵马,可书生觑得清楚,士卒们个个都脸色难看。

    毕竟这些武卫军士卒们,不是真正的沙场武人。他们全都太聪明了。城里的局势愈是乱,他们每个人愈是动摇。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放火的贼徒,就是被他们逼进城里的!眼下皇宫都起火了,上头追究下来,天晓得会不会查办将士们的责任?

    娘的,要不是徒单判官突发奇想来了这一处,就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事!谁能知道,这位判官大人图得什么?

    将士们这么向着,难免有人斜着眼去看徒单金寿。而徒单金寿的心情自然也好不起来。

    他的脸色沉重,而双眼血红。当他策马从书生眼前经过时,书生看得更是分明。这位武艺出众的军中猛将格格咬牙,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爆绽,显然怒到了极点。

    见此情形,书生有些尴尬。他初时受了徒单镒的吩咐,要暗中通知徒单金寿,莫要把考验安排得太过艰难,可现在这局面,还谈什么考验?

    这分明是恶虎考验了徒单金寿吧?而徒单金寿还考砸了!

    唉,仔细想来,不止徒单金寿靠砸了,徒单右丞“进退皆宜”的推算,似乎也不那么准?

    “咳咳……”书生忍不住咳了几声,盘算着还有没有必要与徒单金寿联系。

    就在他咳嗽的同时,道路对面的巷道中,几名身披罩袍的骑士横截而出,大摇大摆地冲过了武卫军的队列。

    这会儿中都城里纷乱,大街正对着宫城,又有火光阴影晃动。武卫军将士个个心事重重,只当这几骑也是哪一部的传令骑士,并没在意。

    然而那数骑奔过徒单金寿身旁不远的时候,落在最后的一名骑士忽然挺身。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减,而他踩着马镫高高立起时,手中分明挥动着四尺余长的铁骨朵!

    以徒单金寿的沙场经验和身手,本来绝不至于如此疏忽。但他这会儿满肚子的怒气,又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向朝中的两大势力交待……真没有反应过来!

    那铁骨朵在空中发出的呼啸之声,在数丈范围内人人听得清楚。徒单金寿长声惨叫,左边的肩膀猛地塌了下去,整个人向右侧倒栽下马。那铁骨朵撕裂血肉,击中骨骼,使得好几处骨骼全都碎裂的可怕声响,简直夺人心魄。

    而当其余武卫军将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数骑一溜烟地狂奔,眼看着身影又消失在彰义门的门洞里了!

    年轻书生下意识地往店铺深处急退。

    “糊涂!荒唐!愚蠢!”他连着大骂了几声,也不知在骂谁。

    过了会儿,他又喟然长叹:“真是一头恶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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