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辞动作一僵,他低下头,不太敢去看林婴的眼睛,然后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林婴埋头膝盖上,她亲眼看着左辞的手渐渐离开,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想拉住他却又不能,眼睛不自觉便模糊起来,左辞抱膝坐在她对面,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枕头宽的距离,分明离得这么近,却忽然变得那么远。

    忽然,左辞道:“你吃点心吧?”

    林婴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左辞又问:“那喝热茶吗?我去烧水。”

    林婴又摇了摇头。

    左辞便不知该如何才能取悦她,如何才能打破这尴尬,他悔死了自己胡言乱语,他想:也许我再怎么喜欢林婴,想对她好,可是世界上又有谁能对她比林宴还好?他仅能做到的这些小事,比林婴从小便习以为常的生活不知道差了几个十万八千里,也许他自以为的这些好,放在林婴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都已经不止一次的拒绝过自己了。

    拒绝了也好!

    他本就不该带着这么多的奢望,他早就应该放弃对林婴的幻想!皇城没碰见林隐鹿,已是侥幸偷来了这么多的时光,就算他们俩那时候不分开,现在不分开,早晚也会分开。

    可是就算他什么都懂,也照样自劝无果许多次了,他,就是离不开啊……

    双手不自觉地蜷紧,左辞马上又想,如果日后林婴知道他所有的接近都是另有目的,会如何看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卑鄙,每一天都是为了算计和利用她?

    左辞快疯了:“不如我们接着共情吧!去看看谢修竹在跟黑纱商量什么?”这个林婴一定会感兴趣的,他不能再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下去,仿佛他和林婴只要还有事情可谈,就可以暂时逃避开那些坏的猜想,继续心安理得的陪在她身边。

    可是虽然很应该去看,但是林婴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她突然抓起佩剑起身便走:“我去看看那个邪祟到底来了没有。”

    也好,左辞起身跟上,心底暗暗惭愧:他险些都忘了还有这么一码事。

    黎明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左辞打了一束掌心火再前引路,很快便回到了破庙当中。

    紧接着看见满屋地都是横七竖八的人,睡得鼾声震天,各种汗酸和体臭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过万幸……都是活人。

    原来他们走了以后,这庙里又挤进来睡下两伙行路客,绕过那些陌生的面孔之后,才看见李鸿翔站着睡着了,小小的程玲跟陈晓晚和昏迷的宋伦睡在一起,小疯子独占一床抱着被睡得特别香,而周小媚竟然不见了,也不知道拖着伤腿能跑到哪里去。左辞林婴不忍心吵醒他们,又悄悄退了出去。

    林婴道:“是不是人太多了,邪祟不敢进来?”

    左辞道:“邪祟哪有那么聪明?一般能定下这种契约的邪祟,都是一根筋的缠到底不死不休那种,他们可不会思考与之结契者是站在刀山上还是火海里,只知道讨命来时,敢挡便杀。”

    林婴:“那就是说,答应那女子的事情邪祟还没办好?所以不到讨命的时候?”她险些被这个想法逗笑了,“这女子到底提了什么祈愿?竟然这般难为人。”

    左辞摇摇头:“谁知道呢?”他道,“回去睡觉吧,这边和那两边,我都留下几只小鸟替你守着,但有异动定会示警的。”

    林婴确实很累了,两个人一起回到了结界里,刚才的被子并没有收,林婴趁左辞背对生火的功夫,占了小小一条床边,合衣躺下。

    左辞回头时,见她双手拉着被子盖去半张脸,仅漏出鼻子以上和脸颊边上粉红粉红的指尖,明明没睡,看见他时却忽然闭上了眼睛,乌黑浓密的墨发铺撒了半床,小小的人陷落在被子里,就像一只小鹿,可爱又可怜。

    鹿?

    阴霾在夜色的掩护下瞬间爬满了整颗心。

    左辞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自己合衣躺在床的另外一边,仰头望着浓黑的夜空,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梦境牵引,还是有意追思。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风雪满天的夜晚,暴风雪已经下了整整二十个昼夜,白天看不见太阳,夜晚看不见星星,北风不住的哭嚎,将困守其中的人和动物全部逼到了绝境里。

    左辞纵然足不出户,但是他不必亲眼看见也总能感知到或远或近每一个生灵,从饥肠辘辘,到瑟瑟发抖,从停止呼吸,到丧失温度。

    它们正在不停的死去。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了呢?

    是三百年,还是五百年?

    无论春天拥有了多少个新生,也总是填埋不平这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冬夜里,那些冻死、饿死的人或者动物之数目。北境正在被看不见的敌人缓缓蚕食着,而他作为这里的守护者,一点办法都没有。

    左辞对天发誓,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种感觉,比明知道现状如何,却无法解决现状,更让人想死了。

    无论什么样的结界和法宝都没有作用,他和族人企图过搬迁,可是没人愿意收留他们这样的强人为邻,因此也起过争战,伏兵百万撞城破关,尸骨如山血染红泥,可是他带着族人无论走到哪里,那风雪便如影随形追到了哪里,哪里就会变得滴水成冰江山如铁,厄运总是不依不饶,他就像活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也无法摆脱的噩梦里。

    那个时候左辞终于明白,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绿色的生机都在回避着他。仅有旧土慷慨地赠予了他满地野草,原来因为贫瘠荒凉受尽他白眼和诅咒的地方,反而是唯一可供他歇马驻足的根源宝地。

    辗转百年,他和族人又乖乖的回到了这里。仿佛只有这里,永远对他敞开襟怀,慷慨接纳。

    他像被驯顺的野兽,不等主人鞭打,便自己打开了笼门,回到了为他打造的囚笼里,潜牙敛爪,安分守己地活下去。

    不是没有指天骂地的发过疯。

    也不是没曾竭嘶底里的撕着头发撞过墙。

    但是,没用的。

    北境还是那个民不聊生的北境。

    世人的温暖富足永远与他们无关。太阳对他们太吝啬,不肯常相见。风雪对他们太刻薄,没日没夜的撕扯和肆虐,像是恶霸找到了最好欺负的人,已经变得无法无天。

    再后来,他开始跋涉千万里拜问世间一切已知的圣贤,想要找到问题的答案。

    但他遭遇的一切似乎是个未解之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同他一样的人。

    他站在人群中,如立孤寒处。

    他不明白这大好天下熙熙攘攘,遍地粥粥无能之辈都可有个安稳的乐园,为什么他和族人就不行呢?

    他看着那些与生俱来便拥有一切,又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这世界苦乐不均,有人肆意挥霍,有人求而不得。

    他好想找个人问问,凭什么北境之人,生来不配呢!

    可是问遍天涯,并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好难啊,无论吃什么都如咽苦胆。

    遇见再开心的事情也不会太开心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不属于他,从前不屑鬼神,现在开始见庙焚香。

    虔诚叩问一百年。

    直到他听说宝林初开的消息,当这件事传到他的耳朵里时,地极内外几乎已经无人不知了。

    据说宝林胜境是七神陨落之后,唯一一位飞升仙班者苏水镜的居所。此地飘忽不定,有时像坐孤岛忽然浮于苍茫海上,有时是沙漠中可供休憩的绿洲,还有时只是愚弄求生者的海市蜃楼。有时出现在一团薄雾里,雾散既消失,还有时仅仅是江心的一片倒映,墙上的一副挂画。

    随时出现,随时消失。不可凭人愿,仅能听天意。

    但所有误打误撞进去过的人,就算不见真仙,也都能享受灵气馈赠,益寿延年。

    左辞听说,只要进去那里找到神牌,便会与世间唯一一位飞升仙班者苏水镜会面,直接与神明对话。所以天下修士趋之若鹜,都想得到神明的提携和点拨。

    当时左辞想:这世上既然无人能给我一个答案,那么神仙总是可以的吧!

    他义无反顾的辞别故人,照着传说中的方向找去,渡恨海,跨长渊,斩妖除魔,找了很多年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宝林胜境,很多人来来走走,有的因为持久找不到,开始怀疑宝林胜境本就是个虚幻的传说,是疯子编出来,傻子才会信的东西,带着一腔怒火愤恨远去。

    还有的说他始终相信世上一定有宝林胜境,但是我太想家了。我觉得宝林胜境再好,也未必有我家里好,于是跟余下的人说一声‘加油,希望你们可以找到。’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可是他不能放弃,因为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哪怕……走着走着,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没有人结伴,没有动物同行,甚至……都没有树木和荒草。

    这是哪里?怎么毫无生命的迹象?左辞踩在上面,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他试着行走,果然能以倒立的姿势踩在头顶的位置,无需抓牢,也根本不会掉下来,他就这样横着走、竖着走、正着走、倒着走的,走了很久很久,觉得自己应该是走错了,但是又固执得绝不肯回头。

    路像诅咒一样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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