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说直接不行的啊?”李轻婵一手按着纺纱布, 一手使劲顺着咬开的小口撕扯,“刺啦”一声,将多余的扯断了,“就算不愿意也得说行, 要做个样子。”
没听见钟慕期回她, 她十指打着结, 头也不抬地道:“再说做君子多好啊,人人敬仰, 让人信赖,我就喜欢君子。”
她把纺纱布固定好, 直起身来左右看看,见那伤处被裹得严实,没再透出血色, 心里总算是安定了几分, 走到外间去洗了手。
洗得细致,擦干后, 这才不经意朝钟慕期看去,见他在烛火下毫不遮掩地盯着自己看, 似乎已看了许久。
李轻婵心中霍然生出一阵被看穿了的羞赧。
她觉得钟慕期越来越奇怪, 似乎总是有意无意与她做些亲昵的触碰,每次都让她有种失控的感觉。
那感觉陌生又吓人,每次都让她心头乱跳, 许久才能平息。
李轻婵觉得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好一些, 便顺着“君子”这话头多说了几句。希望钟慕期能听进去,对着别的姑娘家做君子,对着自己也君子一些。
但她打心里又喜欢与钟慕期接触,喜欢靠着他, 喜欢被他抱起,那样让她觉得安心可靠,可那是不应该的。
她每次想拒绝又舍不得,自己也是怪怪的。
就连方才坐在他腿上也是,第一次坐下她觉得害怕,后面却又主动坐下。
其实那时候不坐下也是可以的,就是累了点、麻烦了点,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坐了下去?
李轻婵心虚,侧过身去看琉璃灯,似自言自语道:“蜡烛怎么忽然变暗了?
她想作势剪一剪烛花,琉璃灯罩都取下了,想起这边没有剪刀,又讪讪地将灯罩放了回去。
“阿婵觉得我母亲性情怎么样?”
身后钟慕期忽然这么问,同时响起的有窸窣的衣服摩擦声,李轻婵不敢回头,转着琉璃灯道:“姨母很好啊。”
“哪里好?”
李轻婵犹豫了一下,她最开始见了平阳公主是害怕的,毕竟她那么凶,心思又难猜,总是发火。后来是看见了她为自己出头,自己试着靠近了才知道她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很护短,很好说话。
只是对着钟慕期说最开始对平阳公主感官不好,她羞于说出口,就笼统道:“姨母对我好啊,我喜欢她。”
“对你好你就喜欢?”
“当然啦。”李轻婵听出他声音里的不悦,转头瞅他一眼,见他已披好了中衣。
她转过身,双目睽睽道:“不喜欢对我好的,难道喜欢欺压我、折辱我的吗?我又不傻。”
李轻婵说到这里想起姑苏那些人,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李铭致是她爹,她小时候是很喜欢的,可后来有了后娘,爹变成了后爹,她也慢慢长大,对这爹的感情越发淡薄。
她对荀氏是最开始心里就有隔阂的,那毕竟不是她娘,却占着她娘的位置,她觉得难以接受,所以尽量避着。可人家不肯放过她,非要用些小手段折磨她。
那边的人她都不喜欢了,也不想提起。
“这倒是。”钟慕期接着问,“那表哥好不好?”
他自然也是好的。李轻婵想说,又没敢说出口。
她才说了平阳公主对她好,所以她喜欢平阳公主,这会儿要是再说钟慕期对她好,是不是也要说喜欢钟慕期?这怎么说得出口?
再说了他现在这么喜欢耍人玩,要是说了,肯定要逼着自己说这让人为难的话。
李轻婵眼珠子往下看,嘀咕道:“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
她说着,脑内灵光一闪,补充着:“表哥君子的时候好,不君子的时候老是欺负人,不好。”
钟慕期沉吟不语,李轻婵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见他静默了片刻,起身去了窗边,将槛窗推开半扇。
凉风吹入,将若有若无的暗昧全部吹散,外面明月依旧,高悬着洒下银光。
“回去吧。”钟慕期转回身道,“太晚了,回去睡吧。”
李轻婵才意识到自己已在这边待了许久了,伤药都换好了,是该回去了。
她忙把桌上散乱着的沾了污血的巾帕收起来,这些东西不好被人看到,她打算偷偷找个地方埋起来。
整理东西时叮嘱道:“表哥你要小心点,不要拉扯到了伤口,睡觉时候也注意点,若是有不舒服就让人去喊我……”
她看着那带血的巾帕心里瘆得慌,就多说了些,然后跟前一暗,一只手按住她理着的脏帕子的手上。
钟慕期将她的手掰开,看了看她刚洗干净又被弄脏的手掌心,用衣袖给她擦拭着,道:“知道了,这些很好收拾,我来就行。阿婵快回去吧。”
李轻婵听他这几句话反复让自己回去,心里有点不高兴,缩回手,闷闷“哦”了一声。
她将手背在身后,跟着钟慕期往房门口去。
房门打开,檐下灯笼与皎洁月光交织着,将庭院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
李轻婵看了眼院门,悄悄将手收回来,藏进衣袖里捏着,道:“那我回去了表哥,你自己当心。”
没得到回应,她觉得钟慕期有点奇怪,猜测可能是伤口太疼了,疼得他都不想说话了,没有继续与他说,抬步往隔壁走去。
“阿婵。”迈出三步,钟慕期喊住了她。
李轻婵回头,见他穿着一身单薄中衣立在檐下,清冷月色尽数洒在他身上,将人衬得清冷且柔和。
他缓缓开口道:“阿婵,做君子有太多约束,不是人人都想做的。”
李轻婵早忘了这回事了,奇怪他怎么突然接上这个话题,但这并不重要,她往回走两步,到了檐下推他,“外面冷,表哥你快进屋去。”
眼前人像是一堵墙,分毫没让她推动。
“表哥只能偶尔做那么一回君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够光明磊落的。”他说着又去碰李轻婵垂在肩上的柔软长发,捏着发尾看李轻婵,“阿婵会因为这个不喜欢表哥吗?”
李轻婵看见他眼眸里盛满了融融月色,温柔看来,月光都流动起来似的。
她脸有点热,嘟囔道:“不做就不做呗,又没有人逼着你做。”
做什么都不如做自己舒服,李轻婵自己都不愿意做处处谨慎的十全十美的大家闺秀,哪里会逼迫别人做君子。
怕钟慕期没听见,她复述了一遍道:“先前我是说着玩的,表哥你做自己就是最好的了。”
李轻婵思忖着,他又不是什么好色之人,哪会真的盯着人家姑娘看,肯定真的只是一次意外,是自己想多了。
“嗯。”钟慕期声音奇轻无比,停顿稍许,又道,“行,表哥就做今日这一回君子。”
李轻婵疑惑地看去,见他朝院门口招了手,外面候着的侍女提着灯笼快步走近。
钟慕期将李轻婵推给侍女,道:“回去再给阿婵好好洗洗手和小臂,今日睡得晚了些,明日早上不要吵她。”
李轻婵觉得方才的话还没弄明白,偏脸看他,被他在额头轻点了点,钟慕期笑道:“阿婵这脑子笨得很,真是让人着急。”
李轻婵不高兴了,鼓着脸道:“不聪明就不聪明嘛,干嘛要说笨?”
“行,那就不聪明。”钟慕期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李轻婵还是高兴不起来。
都跟侍女回到了隔壁自己房间里,还有点小小的气恼,道:“干嘛要说出来啊,真讨厌!”
侍女干咳一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服侍李轻婵重新洗了手,帮她宽衣。
换上寝衣,将衣裳搭上木施时,隐约看见些许粉末飘下,侍女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拍了几下才确认是真的,问道:“小姐身上怎么沾了这么多灰尘?”
李轻婵刚坐在床沿上,闻声看去,正好看见她那织花纱裙上阵阵飘落的粉末,也奇怪了下。
“不知道……”三个字刚说出口,就想起是怎么回事了。
她给钟慕期上药时,药粉落了钟慕期一身,后来她不方便动手,直接坐在了他腿上,许是那时沾上来的。
李轻婵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不、不记得了……”
然后借口说困了,让侍女退下了。
屋内烛火未熄,纱帐层层垂下,床帐内虽隔些光,但也能看得清楚事物。
李轻婵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翻身去看垂着的纱帐。
屋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看了会儿,手指慢慢抓住纱帐边缘,微微掀起一角,去看床尾立着的木施。
她今日穿着的衣裳还搭在那上面,那件裙子尤其显眼,她偷摸看了会儿,眼前模糊了一些,恍惚间又看见细小的粉末从那裙摆上飘落。
这时候再想起上药时的种种,李轻婵再次察觉出一些不妥。
干嘛要一时偷懒坐在他腿上啊?
李轻婵放下纱帐,但还没松开,一下下揪着,心像是飘着一样找不到安顿点。
她想起从最开始遇见钟慕期的时候,那时候她误把钟慕期当成歹人,一直躲避着他,两人鲜少碰面,更是很少说话。
直到她给欣姑姑绣了荷包惹怒了平阳公主,那个她难过得厉害的夜晚,钟慕期跟她说不用怕,有话直说,两人关系才有了些秘而不宣的缓和。
再之后便是她吐了血,被钟慕期带出去看病,从那时起她把所有的秘密都说给钟慕期听了,再也没有什么瞒着他的了。
因为他对自己好嘛。
看病解毒、做衣裳、不许自己生闷气,处处照顾着自己……
李轻婵又想起回公主府的那个晚上,她没穿小衣羞耻万分,不敢跟钟慕期同处一个空间。
可他真的不上马车了,自己又莫名其妙哭了起来。
她到现在都搞不懂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
可当时钟慕期并没有多问什么,她清楚地说了想要他一起坐着,他就上了马车,为什么也没有逼问。
那时候她还是一路靠着钟慕期回的府呢。
那时候靠着,后来又抱着搂着,躺在他怀里……不正常的亲近数都数不过来了。
李轻婵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又不是没有这样过,今日又别扭个什么?
她被子往头上一蒙,闭上了眼准备睡觉。
辗转了半个时辰才真的睡着,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四皇子误以为钟慕期是伤了他的刺客,处处为难,后来真相大白查出了真凶,为表歉意就将先前那个刺伤了钟慕期的、穿着轻薄的姑娘送给了他。
那姑娘媚眼如丝,大冬日里也露着好看的肩颈,端着一个托盘往钟慕期房间去,在门口碰见了李轻婵。
“小姐是来看望世子的吗?世子要换药了,现在恐怕不方便。”
李轻婵暗自咬了唇,心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都给表哥换过了,再怎么不方便的都见过了。
可到了门口偏偏她被拦住了,那姑娘扭着水蛇腰进了屋。
李轻婵愣愣地在门口站着,外面的风冰冷刺骨,冻得她直打颤,但这会儿没有侍卫催她进屋了。
呆站了许久,她才缓缓回神,往紧闭着的房门看了一眼,鼻子眼睛忽地酸了。
她脚尖重重地碾了下地面,烦闷地转了身,要走出小院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半扇。
那个妩媚的姑娘正坐在钟慕期腿上,半靠在他身上,轻手轻脚地给他换药。
李轻婵心里又酸又疼,想冲进去质问钟慕期为什么不把人推开,可下一刻,她看见钟慕期脸上露了个亲昵的笑,楼着那姑娘的腰把她按在了怀中,还低下了头,凑得近极了……
李轻婵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哭着喊了他一声。
“哭什么?”
“谁欺负阿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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