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糕,好吃吗?”

    很简单一个问题,陆倚却觉得空气一滞,呆呆地从大哥身上看到许温身上。就见大哥带笑却执拗地看向姐姐,姐姐呢,也抬头看向了大哥。

    然后姐姐扑哧笑了,仿佛大哥问的不是一个杀气腾腾的问题,而是一个多可乐的问题一样。

    果然,姐姐一笑,大哥嘴唇抿得更紧了,投向姐姐的视线依然不肯收回。只是,哎,陆倚发现大哥耳根又开始漫上了淡粉。

    就见姐姐两手背后,像往日一样,每每伏案久了就会站起来拉展一下身体,阳光扑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都是随意放松的。而大哥呢,却像一张拉紧的弓,只怕姐姐一句话,哥哥就绷断了呢。

    陆倚悄悄瞄了大哥一眼,果然大哥有些绷不住了,只依然执拗地抿着唇看着姐姐,但视线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我还要背一篇文章,写一篇大字,就先进去了。”许温说着就转身挑帘进屋了。

    陆卓视线随着她落在了挑起帘子的素白的手上,深蓝色映衬着雪一样的白。

    许温却没立即放下帘子,反而转头对陆卓说,“发糕确实是好吃的。”

    话音落下,帘子也落下了。

    紧随其后的小尾巴进去之前也特认真点头。

    “大哥,”陆倚看向依然站在廊下的陆卓,“姐姐的意思你明白吗?”

    “你明白?”陆卓撩起眼皮看他,漫进来的日光照在他松弛下来的身体上,照在他一侧的脸上,让他整个人如同白玉一样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惊心动魄。

    陆倚感到大哥散发出有点嫌弃自己话多的信号,嘿嘿一笑,“我什么都不明白,你明白就好。”说完,好像得胜的公鸡一样进屋去做针线活了。

    陆卓一人,往前移了半步,让自己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

    抬起头,闭上眼睛,长长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摊开左手,渗血的地方已经结痂,好像,这样的小伤,其实并不怎么疼啊。

    “此间客”三个字被他练习了无数遍,从拿着树枝蹲在地上一遍遍写,到拿着刀子在木头上一遍遍刻,刻废了那么多,终于得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拿去给她看。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这三天只要得空,他开始在跟扇柄差不多粗细的木杆上刻,字要小得多,对于最近才开始学着写字的陆卓来说,真的太难了。

    即使他的手稳得住,能摹出许温那三个字的样子,可是总是刻不出那三个字的风骨。他就这样一遍遍练习,甚至陆倚睡下的晚上,就着雪光,他也在刻。

    陆卓的手是超乎常人的精准和稳,论理说是不会发生滑脱伤到手的意外的。他又是一个再沉得下来不过的人,废掉的木杆一筐筐的化作炊烟,他依然如故。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练习着。

    偏偏昨晚,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刀子一松,扎到了握着木杆的左手上。

    陆家大房的小院子,每个人都开始安静做起自己的事情,在日光的笼罩下,静谧宁和,好像波澜风浪从来未曾来过。

    而已经回到家中的孙招妹就安静不下来了。

    在自己窄小阴暗的房间里,他脱力地倒在自己床上。他的小屋是阴面,此时反而比外面还冷一些。但孙招妹好像毫无察觉,平时总是到处钻营的招妹,此时却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可哪里能容他静得下来呢。不是爹爹在外面喊他做活,就是妹妹嚷嚷着让他帮忙。

    “招妹啊,快帮爹爹把这只鸡收拾出来,你娘可是请了人要来家里吃酒的。”

    “招妹啊快出来,别挺尸了!整治不好饭菜,你娘打你我可不管啊!”

    孙招妹翻了个身,捂住耳朵,说得好像哪次您管过一样。

    更大的声音随之响起,伴着的还有砰砰砰毫不客气的砸门声,“哥,我那件新衣服怎么还没做好!我明天出门可要穿的,你要让我被人笑话,我就让娘打你!”

    薄薄的门板好似下一刻就要坏掉,根本禁不住这样又拍又踢。

    孙招妹再没法躺着,只能起身,口气难得冲了起来,“我到底是杀鸡还是做衣服,我可只有一个人!”

    达到目的的妹妹早已经抱着新买的果子点心躲在正房西屋里边吃边看话本子了,哪里还管孙招妹呢。

    反而是院子里跟手里的鸡较劲,狼狈至极的爹直起腰也气起来,“哪里这么多的话,就是杀鸡做饭耽误些时辰,不是还来得及!要不是你一回来就想着偷奸摸滑躺尸,早就做好了的!”

    “为了你的事儿,累的我又是拿出钱来给你做新衣服,又是帮你张罗做点心的米粉,没有一样不花工夫不花银钱的,你不说心疼我,反而一回来就缩屋里贪舒服,看着你老爹辛苦,妹妹着急上火,你还有理啦!”

    都是做惯了的事情,听惯了的话,习惯了的事儿。可偏偏今天,孙招妹觉得委屈,几乎含着泪问自己的爹爹,“哪里有时间够做出一身新衣服,她又要锈花又要这又要那,怎么来得及?来不及明天她又闹,娘爹不说她不是,反而打骂我!”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哎呦,不过两句话,你脾气愈发大了!我像你这个年纪做的活比你还多,新衣服更是摸都没摸过,更别说还有自己的屋子,直接睡在自家妹妹床脚,方便看顾妹妹。你还不知足?还有脸哭起来?”

    孙刘氏看儿子一脸泪的样子,语气稍稍软和了一些,“好啦好啦,多大点事儿,我今天多给你些灯油,晚上你只等你娘睡了,偷偷点起灯油,夜又长,多少衣服做不出来!这不就完了,明天新衣服拿出来,你妹妹高兴,你娘也高兴,咱爷俩不也高兴!”

    往日奏效的温言安慰,今天却并不能让孙招妹觉得好过。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怎的忽然娇气起来。听着爹这样软和的话,心里却依然堵得慌,眼泪也止不住。可他知道,再不能继续了,免得一会儿爹也生气,做不好饭好面子的娘回来必然是一顿好打。

    孙招妹抹了眼泪,上前捉住咕咕乱叫的母鸡,帮着爹杀鸡干活了。

    血喷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干活的粗布衣裳,还是小心避着。衣服单薄,阳光倒是暖和一些,但不时刮过的寒风依然刺骨,盆里的水更是针扎一样刺入骨头。

    他听着西屋里妹妹嘎嘣嘎嘣吃果子的声音,不时哈哈一阵笑。腾出手来的母亲一会儿给她送一杯热水,一会儿还问她炭火够不够暖和。

    孙招妹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突然就想到了许娘子落在他手上的目光,想到了那盆特意点起来的火盆,想到那个安宁的小院子,在东屋安静读书的许娘子。

    其实,许娘子是出来过一回的。是他进去不久,不知道陆家大房老三为了什么到了院子,偏偏滑了一跤。

    许娘子当时就出去了,隔着窗子,她看到许娘子给陆家老三轻轻拍打着棉衣,还揉了揉膝盖轻声问了句什么,然后对他笑了笑,带着他进去了。

    他当时几乎看痴了。人都走了,他还隔着窗子看着陆家老三摔倒的地方,院子里阳光那么好啊。

    孙招妹洗干净了鸡,看也不看自己冻红僵硬的手,面无表情地拎起菜刀开始剁鸡了。砰砰砰——,一下比一下力气大。

    直到,“吵死了,能不能小声点!爹!爹!哥他是切菜呢还是杀人呢!”

    “是啊,能不能小声点,菜刀板子也要坏了!怎么干活顾头不顾尾的——”

    孙招妹砰一声大力剁下来,然后收起了力气,继续干活。

    就听到,“宝儿,出去沽上一斤酒,你娘下午要喝的。”

    “不去,这么冷,谁爱去谁去!”

    “我实在抽不出身啊——”

    “让我哥去!”

    ……

    西里村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新鲜事,但冬日里闲极无聊的村人每天都能找到事情嚼。这天,不知道从谁那里传出来,说是许娘子看上了二房爹家的表侄,说是那个男子长得又好,娇小玲珑的,一双小脚再周正不过。实在这样的才是配得上许娘子这样有本事会念书的人。

    这个话头一出来,马上就有人贡献各种细节。

    一个说,自己东里村娘家的隔壁兄弟的大爷爷家的外甥女亲眼看到这两个人一见面就好像那个,说到这里当时他还特特记下了读书人的这句话,恁好听,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满嘴什么风啊露水啊金啊银啊遇到,最后以戏台上一句“有缘千里来相会”带过去。

    他们怎么见面,怎么许娘子看他一眼,他含情脉脉看许娘子一眼。怎么许娘子夫郞一双大脚对比人家金莲一样的三寸小脚。

    说得唾沫星子乱溅,听得人都迷了,手里的鞋底子也不纳了,就是张着嘴啊啊点头。这可比戏台子上的故事还让人抓心挠肝啊,只要一想到许娘子那张比花旦还好看的脸,这故事怎么想怎么美。

    上了年纪的喜欢这样跌宕曲折的故事,年轻的男子早看陆卓不顺眼了,有酸的有妒的有不服气的,听到这里往日都要一起骂那插进来的小狐狸精的,这时候竟然都改了声调。都说,许娘子这样人品就该有好的来配。

    自己都挨不上的仙人一样的娘子,凭什么以前只配给自己取笑的陆卓就能挨上呢。尤其是许娘子还能带回来恁多东西银钱,日日读书不招三惹四,见了其他男子都是远远有礼一点头然后转身走。怎么能让人看着不眼红,怎能甘心啊。

    更不要说有那些暗送过秋波的,有那些对自己品貌格外有信心的,有那些觉得许娘子看过自己一眼如果不是中间横着一个陆大脚铁定跟着享福的就是自己的,都就着这个故事表达自己对巧妇偏偏伴拙夫的遗憾和恨恨。

    带着一种我轮不上你陆卓也不配,怎么自己在这里熬煎日子,陆卓偏偏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的心态,挖掘着这件事儿。

    又有人说,男方还带着吃食来看许娘子呢。众人顿时睁大眼,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是要纳小吗?

    一听纳小,有那年轻日子格外不好的眼睛都亮了。许娘子真要纳小,自己也可以啊。总比给地主家那个痴肥的三小姐做小强啊。

    说话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甚至编排上以前两个人就认识,怎么一眼定情。那男子怎么巴巴在家里等着许娘子,奈何许娘子被陆卓救了,对方非让她以身相许。那男子怎么夜夜落泪,再见许娘子怎么下了决心,竟是宁可做小也要再续前缘,滴答着眼泪做的吃食,每一口都是那男子日日的念想。

    听得人一片唏嘘,不住问“然后呢”。说话的人众星拱月,只好编出更多故事来。

    就这样有情人被迫分开,再见时已经是使君有夫,奈何小公子依然痴痴傻等的故事如火如荼的传开了。各个说得那个真切,好像夜夜躲小公子床底下听着他怎么难过,怎么落泪,怎么念诗。

    本来大家私下看陆卓三人的眼光就不对了,私下里都为小公子难过,都暗骂挟恩图报断人姻缘的陆卓陆倚,更见不得他们好了。

    这时候却又好大一盆脏水兜头泼到陆卓身上。

    本来只是私底下暗戳戳的诋毁,一下子都翻到了台面上,一时间竟然看见陆卓陆倚,那些以贞洁自居的夫郞都要在他们身后呸上一口,以证明自己是良家夫男,再见不得这样浪的人的。

    事情起因还在早年陆卓曾经想过要嫁的童生赵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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