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嘈杂,群情沸腾,拥挤在李大娘家门前。

    李家三个人站在门口,李大娘点头哈腰,已经一脑门子汗。李大爷被人推搡,全靠李小甥扶着。

    而李小甥,突然笑了。

    许温心道不好,急喊陆卓陆倚上前。可他们才从自家院子出来,隔着人群,哪儿能那么快。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人群一声声惊叫。乌泱泱的人群突然像潮水一样往后退,瞬间把李家门前整个空了出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人群里的孩子被吓得直哭,被大人揪住两巴掌拍下去只抽噎也不敢哭了。

    随着最初的不断惊叫停下,随着孩子哭声停下,人群终于安静了。

    许温一把拉住陆归,把他头按进怀里,不让他往李家门前看。

    只见李小甥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上面滴滴答答着血。

    血滴落在李家门前的土地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暗色的痕迹。

    李小甥脸上是刚刚他用刀刃划出的两道,深可见骨,可见其心之坚。此时还滴答着血,他的脖颈、衣服前襟上已经都是血迹斑斑。

    触目惊心。

    许温看到李小甥自始至终都好像刀子不是划在自己脸上,他始终平静地看着人群,平静地从怀里掏出剪刀,平静地划过脸颊。

    许温看得都疼。

    其他人更是被鲜血和脸上两条血淋淋骇人的疤痕吓得颤颤。那两个最凶恶的死了两只鸡的老汉此时仿佛鹌鹑一样,缩在人群里,生怕那剪子戳到自己脸上。

    这李小甥也是个夜叉啊!说下手就下手,那剪刀尖儿肯定是刚刚磨过,浸着血还闪着寒光……

    本来站得最前,就差踩到李小甥爷俩脸上,此时他们恨不得缩到最后面。

    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像被抛到岸上的鱼。

    看着这样的李小甥,不少人突然想到了那年的陆卓。孙寡妇门前,看热闹的人还以为他要怎样哭闹呢,却没想到他话都不说一句,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揪住孙寡妇,抬腿屈膝就往孙寡妇两腿间一顶,伴随的就是孙寡妇没有人样的惨叫。

    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然面无表情,继续动手。当时人群也是这么安静,静到能听见拳拳到肉的声音,能听见皮肉开裂、嘎吱骨头折断的声音。

    就是一夜叉。

    如果不是余老爹,他,他可能就那么直接把一个活生生的大女人打死,却始终眉头都不皱一下。

    夜叉啊!西里村怎么出了两个男夜叉!

    “他又笑了!”有孩子喊了一声。

    果然,李小甥看着人群突然又笑了一下。

    许温听到他说话了,“我就是想活着。”

    没有怨气,只有陈述,“我娘爹想让我活着,”继而是一阵停顿,然后他才缓缓地、艰难地,“我妻我女都想让我好好活着。”

    这句话仿佛含着血,至悲至伤的血。

    他抬头看了看天,大家也跟着看了看天。天,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蓝,一样飘着几朵白云。

    天这么蓝,云这么白。

    许温想。

    李小甥喃喃道,“我只是想为他们活着啊。”

    声音很轻,很淡,许温却只觉悲怆。

    李小甥重新看向人群,突然拔高声音:“我李小甥什么都没做错,我按照我母教导,认真做每一件事,和善待每一个人,就是吴家老太爷百般刁难,我也依着母亲教导为人夫郞要帮着妻主孝顺婆公。为人女婿,对公公更要言听计从,他要打要骂,我只孝顺就对了。”

    “我错在哪儿呢?约莫错在我只是一个农男,却偏偏嫁了一个富贵好女娘!错在她明明是一个孝顺好人,却偏偏对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夫郞不离不弃?”

    “我和妻主错了。”

    “我和妻主错了吗?!”声音再次拔高,几乎在天际回响。

    他在问天。

    许温想。

    李小甥把手中剪刀指向天空:“是这世道不公!是这世道,对男子太坏!是这世道错了,不是我李小甥有错!”

    一连三声,振聋发聩。

    “你们谁敢上来,就用这剪子照着我李小甥胸口捅?”没人敢上前,甚至没人敢动。

    “你们今天不捅死我,我就要活!天要我死,我偏偏要活!”

    等大家再次恢复正常的时候,都已经回到各家了。可是不少人心头依然回荡着李小甥的话。

    是这世道……错了吗?

    郑袖袖木呆呆提起水桶,倒水洗衣服。

    “你作死啊!大生好不容易打来的水你就这么费!我教了你多少遍,不用这么多不用这么多!”公公人还在屋子里,喊声已经到了。

    郑袖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倒了满盆水,早已没过了木盆里的衣服。

    此时公公颤巍巍出了屋门,拿拐杖点了点地,“不会过日子啊,娶了你这样的真是家门不幸!怨不得大生都不愿意多回家了,看看你那张脸,当公公的才说你几句,就木着张脸,好像谁欠你几吊大钱!”

    嚷嚷着“丧气”,又回屋了,还不忘留下一句:也快开春了,我们年轻时候,这个时节早就去河边洗衣服了,像你们还娇娇贵贵用家里的水!“怨不得大生打你,就这样的,不打能过?”

    听到打,郑袖袖一缩肩膀。

    等到郑袖袖衣服都洗出来,手还木着,老公公又拿出两件,“一块儿洗了吧,轻着点,别一身憨劲儿,把衣服揉坏了,看大生不打你!”

    说到这里才问了一声:“大生呢,怎么一直不见回来?”

    说完狐疑地看着郑袖袖,好像真是因为他格外丧气,才让女儿不愿意着家。

    “我见他往东面去了。”

    往东面,陆家二房,那个陆秀秀。老公公一听,心里就明白了。心里直恨陆秀秀勾着自家女儿,使唤地女儿团团转。他却一句话不敢多说,抬头看到女婿那张木脸,火气更大了。

    直接挥起拐杖打在郑袖袖腿上:“都是你,连自家女人都留不住!天天哭丧着一张脸,谁见了能吃得下饭!干什么什么不行,张嘴说话堵人倒是会的很!我这孝顺女儿都快被你带坏了!”

    两棍子下去,郑袖袖歪倒一边。

    “装样子倒挺会的!”老公公还想再打,一阵风过来觉得外面实在是冷,啐了一口:“出去把大生叫回家!他不回来,你也别进门!”

    说完紧倒腾着步子进屋上了炕,这才又有了劲儿絮絮叨叨开始骂起女婿来。自己儿子倒霉,要对着这么一个夫郞。自己这个做公公的也倒霉,要对着这么个女婿。

    总结起来就是娶了郑袖袖这么一个夫郞,自己真是全家倒了霉。

    郑袖袖爬起来,瘸着腿出了门,转了个弯儿就挨着一堵土墙坐了下来。两眼无神看着前面,眼前又出现李小甥的样子,耳边又回荡他那掷地有声的话:

    是这世道不公!

    是这世道,对男子太坏!

    是这世道错了,不是我李小甥有错!

    而此时的李大娘家早已乱作一团。李大爷哭天抹地,“这可怎么好,我儿的脸啊!”“男人的脸没了,什么都没了”“这以后更没法见人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那边才从镇上拿了药回来的李大娘气都没喘匀,伸手帮着包扎。可李大娘手控制不住地抖,终于忍不住冲李大爷吼了一嗓子:“你能不能先闭上嘴!”

    恰好此时,许温陆卓进来了,带来了干净的纱布。

    李大娘松了一口气,“我这手不好使了……”

    最后还是陆卓帮忙用纱布给李小甥裹住了伤口,许温嘱咐了两句,纱布下次再用之前可以在开水里煮过,勤换药。

    李大娘一顿感念,许娘子说什么他无有不听的,读书人就是比他们庄稼人懂得多。

    李大爷看到许温才又敢哭出声:“许娘子你看看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我三儿本来被休,现在更是夜叉一样了,这张脸以后可没法再见人了,我的命怎么——”

    “再哭!”李大娘喝道。

    “嗝——”李大爷的哭诉骤然停下,好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子。

    “我们家三儿让许娘子看笑话了。”李大娘低着头道。

    屋子里此时才真正安静下来,当事人李小甥依然不发一言,即使上药的时候也不曾出一声。整个人木木地坐在那里,明明也不过二十三四的人,却已经如槁木死灰一般,暮气沉沉。

    恍如行尸走肉,只有来路,却没有归处。

    妻主死前最后一句话说“苦了你了,好好活着”。

    苦,是真苦啊。

    活,是要活着。

    好好活,怎么好好活呢?李小甥抬手摸到了脸上的纱布,他又摸了摸另一侧脸,还有一边是好的呢,到时候妻主,她好能认出自己啊……

    自己也好告诉她,自己没用,没有看住囡囡。可是再苦,自己也按她说的好好活着了。那时候,看到自己的脸,她可不要怕啊。她肯定不怕的,她那样好的人。

    他的囡囡会怕吗?他的囡囡可能已经找到一个好人家了。一定会找到一个好人家的。

    许温看向陆卓,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想要雇李三郎。”

    陆卓话落,李家三人都骤然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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