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寂静,众人的目光凝成一线,看着槅扇外的少女轻提起嫁衣裙摆,低眉迈过门槛。

    “你怎么回来了?”桑砚皱眉:“钰儿呢?”

    柳氏也站起身来,上前拉过折枝的手,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相府的大娘子容不下你?”

    柳氏这句话落下,角落里坐着的姨娘们互换了一下眼色,皆有几分唏嘘。

    原本好端端的一位贵女,临到许亲的年纪却出了这档子事,被迫沦为妾室已是凄凉。若是再于过门之日,被相府原封不动给退了回来,那即便不是落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便也只能打发到庄子上凄凉过活了。

    折枝待众人打量完了,这才盈盈福身,轻声开口解释:“折枝并未到相府。”

    “是在迎亲的路上遇见了谢大人的官轿。谢大人带我一同回来的。”

    “谢大人亲自带你回来?”柳氏眸光微微一凝,眸底多了几分思量。

    桑砚也追问道:“既然是他亲自带你回来,那为何不见他与你一同过来?”

    折枝长睫轻颤了一颤,斟酌着将谢钰冰冷疏离的话转述得委婉了些:“谢大人尚有些政务需要处理。便不过来了。他让折枝给您带了话,说是自会在府中找地方安置,不劳您操心了。”

    “二哥哥好大的脾气。我们都在这里等好久了,结果他连来都懒得来一下。”一道稚嫩童音自角落里传来,说得桑砚面色一青,但终究没有发作。

    折枝甚至不必抬起眼来,便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桑砚除了继室柳氏之外还另纳了三位姨娘并通房丫头若干,后宅上并不算单薄。但不知为何,府中的人丁始终不曾兴旺。

    除谢钰之外,家中仅有两位继室所出的公子。

    一位是柳氏过门前,与上一位夫君所出的大公子桑焕。因当时桑砚无子,便改了姓氏过继到膝下,以大公子的名义养在府中。

    另一位,则是桑砚与柳氏所出的亲子桑浚,如今才七岁,正是顽劣的年纪。

    而三位姨娘中仅有一位冯姨娘出了位姑娘,名唤青琐,其余两位,皆无所出。

    桑浚作为府中唯一位亲生嫡子,自然是千娇百宠长大,渐养成了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即便是在人前,也毫不收敛。

    花厅内的气氛愈发沉滞,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一般。

    折枝垂了垂眼,轻声开口:“若是父……”她顿了一顿,又改口道:“若是桑大人没有其余要问的,那折枝便先回去了。”

    桑砚满心烦闷。

    自右迁户部侍郎后,他已在这个位置上数年苦无进益。

    原本想借着这门婚事与相府攀上些裙带,也好趁此归入麾下,得丞相提携。

    而如今谢钰这一插手,结亲不成反结仇,如何不让人气血翻涌。

    而若是因此迁怒于折枝,却又无异于是拂了这位权臣的面子。进退两难中,桑砚愈发阴沉了面色。

    良久,只悻悻抬手挥了挥袍袖,算是允准。

    折枝也不再多言,只轻轻福身后,复又抬步往槅扇外行去。

    当她提起裙裾迈过门槛的时候,隐约觉得一道烫人的视线从花厅里追随而来,落在她周身,恣意打量。

    折枝没有回头,只是背身将槅扇掩上。这才略加快了些步子,顺着抄手游廊往自己的沉香院中行去。

    沉香院上房内,半夏与紫珠正抱头哭作一团。倏然听见槅扇轻轻一响,都以为是继室身边的孙嬷嬷来了,忙忍了忍眼泪,慌乱站起身来。

    两双肿得像蜜桃儿一般的眼睛落在折枝身上,齐齐定住了。

    “大姑娘?”

    折枝未来得及开口,两人已经扑上前来,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袖口,语声里的哽咽未褪,便已带上了惊喜的笑音:“您回来了?是,是夫人让您回来的吗?”

    “奴婢就说,去求求夫人,去求求夫人会有用的。”

    折枝回想起官轿里的事,唇角的笑意微滞了一滞,先回身掩上了槅扇,这才轻声开口:“不是夫人放我回来的。”

    她有些不安地拨弄了下藏在袖袋里的鎏金步摇:“是谢大人。”

    短短几个字落下,半夏与紫珠连哽咽声都停了,只睁大双眼,牙齿不住打战:“大姑娘,您,您说的是哪位谢大人?”

    “是……谢少师?”

    这个名头一落,半夏便打了个寒颤,脱口道:“平白无故的,他会有这般好心?”

    “半夏!”紫珠及时打断了她,但面上的神情也是惴惴,有些不安地抬眼去瞄折枝的神情。

    折枝有些沉默,纤长如蝶翼的羽睫垂落,在拂面而来的春风里瑟瑟发颤,似枝端摇摇欲坠的棠花。

    半夏与紫珠皆噤声。

    折枝很快便抬起眼来,理了理自己的袖缘,若无其事地笑着转开了话茬:“你们两先别多想了,我这一身嫁衣还没换下呢。房里可备了水?”

    半夏见她还能笑出来,这才略松了口气,答应道:“奴婢这便去让水房送来。”

    半夏性子莽撞,手脚却很是利落。

    折枝方将面上的妆容卸下,浴水便已备好。

    她褪下衣衫将自己沉入温水中,因一连串的变故而略有些僵木的身子,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隔着一座屏风,半夏正替她整理着换下的衣衫,倏然轻咦了一声:“大姑娘,您今日熏的是什么香?这般清淡。”

    折枝微微一愣。

    她素日里是喜好熏香的,但多以甜香、花香为主,算不得什么清雅的淡香。

    且自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这几日里可谓是昼夜不安。自没什么心思打扮,更勿论是熏香了。

    即便是衣上还有数日前的残香,也早该散尽了。

    她这般想着,便对着屏风外开口道:“半夏,你且将衣裳拿来。”

    半夏应了一声,很快便将她换下的那件外衫拿来。

    折枝接过,略一低头,便闻见了上头沾染的,不属于她的香气。

    是淡而冷的迦南香。在这般水汽氤氲的浴房中,愈显淡漠疏离,似官轿中谢钰抬起她下颌时,指尖冰冷的触感。

    折枝轻轻打了个寒颤,自浴桶里站起身来。

    “大姑娘今日这么快便洗好了?”

    半夏微微一讶,忙搁下手里的外衫,取了干净的布巾给折枝擦身。

    折枝却摁下了她的手,轻声吩咐道:“我自己来便好。你先从我妆奁里拿些银子,去府中小厨房买些糕点来。”她略停了一停,目光落在那染了淡香的衣衫上,思忖着缓缓开口:“要些口味清淡的,不要过甜、过咸以及过于辛辣的。”

    半夏嗳了一声,绕过屏风出去了,换了在外头整理首饰的紫珠进来。

    紫珠伺候着折枝穿上了心衣,又依着她的意思,寻了件花样素淡的藕粉色罗裙过来。

    “鲜少见姑娘穿的这般素净。”紫珠半蹲下身子,替折枝整理着裙摆:“这是要去见老爷夫人吗?”

    折枝的目光落在裙摆彩绣的缠枝莲上,半晌才轻轻摇头,指尖轻握住袖缘,压下了语声里的颤音:“紫珠,你可知道谢大人安置在哪个院子里了?”

    在紫珠震悚的视线中,折枝轻声开口。

    “我想亲自与他道谢。”

    映山水榭中,清冷的迦南香自白玉傅山炉中袅袅而起。

    谢钰长身立在案前,宣纸上的仕女图已渐渐成型,原本的留白也被一一补上。

    工笔起落间,勾出黛眉青颦,羽睫浓鸦,羊脂白的小脸上一双杏花眸如秋池潋滟,清妩动人。

    谢钰往小姑娘的鬓发间又添了些笔墨,便将砚里的徽墨倒了,换了些磨好的朱砂在里头,兑了清水一圈圈化开。

    槅扇开启一线,一道日光随之扫过砚中晕开的红墨,粼粼生金。

    一名护卫闪身自外头进来,垂首立在案前:“大人,相府里的线人来了消息。”

    谢钰手腕微侧,将工笔半浸在砚台里,看着红墨吃透了雪白的狼毫,语声淡淡:“左相不服?”

    “左相起初知道此事,的确十分恼怒。但听闻是您下令将人留下,便吩咐左右不必追究此事。”护卫起初答得很快,但到末尾时倒又有些犹豫起来:“属下有些不解……不是您令属下传话到相府,‘桑家女,三日后纳之’,为何又——”

    其实也由不得他奇怪,谢钰素来言出法随,罕有这般朝令夕改的时候。

    甚至罕见到,让他怀疑自己前些日子是不是听岔了吩咐,传错了话。

    “泠崖。”未待他想透,上首谢钰已冷声开口:“你最近的话有些多了。”

    这句话一出,泠崖反倒松了口气,只垂首称了声是,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闪身出去。

    槅扇重新被掩上,房内归于寂静。

    谢钰执笔,以画没骨花的手法为卷上美人点染朱唇。

    吃透了朱砂的笔尖自宣纸上寸寸移过,顺着纸张的纹理烙下殷红,如一朵芍药渐次绽放在纸上。

    勾勒完最后一缕,谢钰搁笔。借着长窗外的春光端量了一阵,待墨迹稍干后,便拾起画卷,打开了多宝阁上的机关。

    一道暗格随之呈现在眼前。

    不过一本古籍宽窄,里头已整整齐齐码放了无数画卷。从侧面的纸脊上来看,似是年代不一。堆叠在最底下的几张,边缘都已有些微微泛黄。

    谢钰未曾多看一眼,只信手将新绘好的仕女图搁下。

    尚不曾将暗格关闭,身后便传来一道极轻微的叩门声,并不连贯,似是彰显着来人的胆怯。

    谢钰眼底并无诧异之色,只是从容抬手,重新启动了机关。

    随着‘咔’地一声轻响,暗格复原。槅扇外等着的人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唤了一句——

    “大人。”

    语声清甜如花上朝露,带着这般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温软。

    “进。”

    谢钰信口应了一声,方回转过身来,便听见槅扇吱呀一声轻响,小姑娘浅藕色的裙裾被廊下的春风带着,一朵杨花般轻盈盈地越过了门槛。

    折枝双手提着只红木食盒,指尖紧紧握住了上头的横栏,这才不至于颤抖着将心中的不安泄出。

    进了水榭的门,折枝并不敢胡乱张望,只是先屈身向谢钰行了礼,这才规规矩矩地开口与他道谢:“方才之事多谢大人了。若不是大人,折枝现在都不知身处何地。”

    她说罢,顺势抬起眼来。

    映山水榭位于府中偏僻处,因临着假山与人工湖故而得名。

    夏日里水殿风来满池菡萏暗香颇有意趣,可一旦入了冬,那即便是铺了厚实的波斯毯子,地面上也是丝丝缕缕往外透着寒气,屋里燃再多的炭也无济于事。

    因而这座水榭自建成以来一直空置着,几乎荒败。不曾想,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室内已经收拾得纤尘不染,各色家什一应俱全。

    而最为抢眼的,还是谢钰身后那小叶紫檀打制的多宝阁,每一个小格里都放了一样古玩珍奇,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很是令人流连。

    但折枝的视线却没停下,而是顺着紫檀架落到了阁前站着的谢钰身上。

    那件被她沾湿了袖缘的官服已经换下。如今的谢钰一身玉白色绣云纹常服,玉冠束发,愈显通身气度沉静,清润温雅。

    若是旁人在花朝节上见了,大抵会以为是哪家清贵世家的王侯公子。

    但折枝心里清楚他的身份,不敢多看。只安静站在原地,将手中的红木食盒略提高了些好让谢钰看清。

    “我带了些府里做的点心来,也不知大人是否吃得惯。”

    谢钰闻言半转过身来,却并不伸手接过食盒,只将视线落在她新绾好的发髻上,端详了片刻后,薄唇微抬,掷下令人心颤的字句。

    “你的步摇呢?”

    折枝心里骤然一紧,但旋即便牵唇掩饰过去:“大人说的是那支红玉簪子吗?方才回屋的时候换下了。”

    她仔细地看着谢钰的神情,试探着开口:“若是大人想要,我现在便去拿来。”

    眼前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并不急于作答,反倒是略抬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语声温柔,带着些微的笑意:“簪子与步摇,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的指尖擦过折枝耳垂,是春日里不该有的冰凉触感。

    折枝面色一白,知道瞒不过去,索性低下眼,涩声解释:“那支步摇,原本是我想着等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自保用的。”

    “只是当时情急,只好胡乱收在袖袋里,并非是想拿来刺伤大人。”

    “是么?”谢钰淡笑了一声,听不出信与不信。

    “如今我已自身难保,刺伤大人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她缓缓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一座红木高几前半跪下身来,将食盒中的点心一件件取出,轻轻叠放在几面上:“若不是大人搭救,如今折枝不是已入了相府,便是在朝不保夕的逃亡路上。”

    她一壁说着,一壁用滚水烫了碗筷,亲自挑了几块荷花酥放在碗中,双手捧着递了过去,一双杏花眸中满是恳切:“大人有恩于我,我又怎能恩将仇报?”

    谢钰漠然垂视她稍顷,终于抬手接过了筷子,挟起一块拇指大小的莲花酥放入口中。

    “如今尚未入夏,这莲花酥用的也是莲苞,滋味比之寻常更为清淡悠远。”折枝维持着半跪的姿态,屏息望着他。见谢钰只是浅尝即止,忙又转手换了放在一旁的豌豆黄来,轻声细语道:“这豌豆黄也是时令的吃食,比之莲花酥会更为甜糯一些,且并不粘牙。大人如不嫌弃,也可一尝。”

    谢钰却没再动筷,只是斯条慢理地将糕点咽下,这才淡声开口道:“每隔数日的未时初刻,我皆要去宫中上值。闲暇时当日来回,若宫中事忙,少则三五日,多则月余,乃至长居大内也并非奇事。”

    他将视线落在她捧着的豌豆黄上,轻哂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现在不问,恐怕便没有机会了。”

    折枝迟疑了一瞬,手中仍旧捧着瓷碗没动,但终究是轻声开了口:“我……我想问问大人,我的生身父母如今在哪里。”

    她说着抬起眼来,看着谢钰的面色斟字酌句:“这十数年来的阴差阳错已是无可挽回之事。如今大人拨乱反正重返桑府,折枝不敢奢求大人原谅,只求能够回到父母膝下尽孝。”

    “在桑府里的用度,折枝会慢慢做绣活还清的,还请大人宽宥一些时日。”

    折枝的语声越来越低,最终几乎连自己都不可听闻,但终究是强撑着说完了。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谢钰面上那一点哂笑也渐渐淡了下去。那双漆眸在光亮处愈显幽深,如冬日里凝了一层薄冰的深潭,愈是走到近处,便愈觉得危险。

    令人不知是否下一步便会踏碎表面的宁和,落进深不见底的沉渊里直至末顶。

    折枝有些不安地握紧了自己的衣袖。

    她清楚谢钰在朝野中的地位,在花厅里也见到了桑府对这位权臣的态度,只要他愿开尊口,桑府定会答应放她离去。

    可若是他不愿——

    “承欢膝下。”他重复了这四个字,垂下视线看向她。

    再开口时,语声未见波澜:“你的生身父母,数年前便已双双离世。”

    他说着,俯身离近了些,语声转淡,轻缈的如一缕烟尘,听不出其中悲喜。

    “若是改日得空,你到他们坟前供上两柱清香。便算是尽了这十数年来的一份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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