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沉香院院门紧闭,唯有膳时方有五六仆妇出来,往小厨房里领众人的饭食。

    庭院里春光正盛,折枝坐在海棠花下的石凳上,借着天光起了个绣棚。

    群青色锦缎上,玉白色忍冬花已绣了大半,花叶葳蕤,栩栩如生。

    半夏自游廊上下来,快步走到她跟前焦切道:“姑娘快别绣了,前院里都快反了天了。”

    折枝握着银针的手指骤然收紧,鸦青长睫密密垂落,将不安尽数掩下。

    她明白,自己不能慌乱。若是她惊慌失措叫人看了出来,沉香院里便更是没了主心骨。

    “怎么了?”折枝轻声开口。

    “原来姑娘在这里,让奴婢一阵好找。”

    一道娇柔女声截住话茬,游廊上脚步声接踵而来。

    折枝手中银针一偏,扎在那玉琢般的指尖上,转瞬便冒出一粒血珠。

    因怕弄脏了绣面,折枝忙先将绣棚搁到青石桌上,这才拿了帕子裹了指尖,抬眸往声来之处望去。

    说话的是一名身穿丁香色比甲的女子,杏眼桃腮容貌秀丽,虽梳得是府中丫鬟们的发髻,鬓间却簪着支鎏金镶珍珠簪子,日色下珠光熠熠,颇为招摇。

    折枝认得,那是桑焕身边的一等丫鬟芸香,素来骄横。

    芸香也正打量着折枝。虽不是第一回见了,但目光落在折枝面上时,眸中仍是流转过几缕妒色。

    她敷衍地略弯了弯身子,算是行过礼,语气生硬:“姑娘如今不是府里的人了,没有占着公中东西不还的道理。奴婢得了吩咐,将沉香院里的一应物件收归库房。”

    不待折枝点头,芸香便转脸对身后的婆子们道:“动作都利索些,晌午之前,把事情都给办妥当了。”

    眼见着一群粗使婆子们径自往上房里去,半夏急地直跺脚,一把就拉住了就近一个嬷嬷的袖子:“你们这是谁教的规矩?姑娘的闺房岂是你们可以乱闯的!”

    牙白色的帕子上染出殷红一点,折枝轻垂了垂眼,唤住了半夏:“由她们去吧。”

    芸香敢这般气势汹汹带人冲进院子来,背后必是得了桑焕的授意。

    拦是拦不住的,何必让半夏去吃这个暗亏。

    半夏跺了跺脚,咬牙撒开了手,只是拧眉护在折枝边上,不让那些婆子唐突了她。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房里的物件便被搬得一干二净,连个绣墩都没曾留下。

    芸香却没走,只将视线落在折枝穿着的织锦斑斓裙上:“姑娘身上穿得也是桑府的缎子,如今是不是也该一并还了?”

    半夏气得红了脸:“芸香,你这般咄咄逼人,也不怕遭了报应。”

    芸香嘴角往下一撇,冷笑道:“就算有报应,也先落到鸠占鹊巢拿了别人东西不还的人身上,哪能轮得着我?”

    “这件衣裳不是桑府里的东西。”折枝放下帕子:“我曾有幸以一副绣品得过先帝赞许。这便是那时赏下来的缎子。只是御赐之物珍贵,一直不曾上身罢了。”

    芸香一愣,陡然想起这茬子事来,恼得暗自咬牙。

    这是两年前的旧事了。

    彼时正值万寿佳节,宫中开了宴席,君臣同乐。桑侍郎携家眷入席,与群臣一道奉上贺礼。

    桑侍郎的贺礼是一尊玉佛,而女眷们多是些字画女红等物。

    往年皆是如此,安安生生的,从未起过什么波澜。

    但偏生今岁不同,圣人从一大堆贺礼里挑出了大姑娘的绣品来,多有赞誉,还亲口赐下一匹南域新贡的浮光锦。

    众人私底下议论,大姑娘的绣活在闺秀圈里算是翘楚,但终究是比不得宫中的绣娘。

    这哪里是看上绣品,分明是看上人了。

    数月后的选秀,必定是有桑府的一席之地了。

    可就在老爷指着大姑娘替他加官进爵的时候,先帝却得了一场急病,连三个月都没熬到便骤然崩逝,仅留下如今的天子柩前即位。

    国丧当前,月中的选秀自然也没能进行。

    倒是大姑娘白得了一匹好缎子,让姨娘们很是艳羡了一阵。

    折枝见芸香咬唇不语,一壁起身往房里走,一壁对半夏道:“你那可还有能穿的衣服?且借我一件应急,我先将这件衣服脱下来,给芸香带去。”

    半夏是个机灵的,立时便接口道:“姑娘说哪里的话?奴婢可不是那等翻脸不认人的东西。莫说是一件衣裳,哪怕是十件也是有的。奴婢这便给您去拿。”

    “只是这御赐的东西也敢抢,不知传出去了会不会落个欺君之罪。”半夏眨了眨眼睛,对芸香笑道:“芸香姐姐,你瞧,这报应不就来了么?”

    芸香被这般下脸,银牙几欲咬碎。

    但终究是不敢造次,只跺了跺脚,拧身带着一干婆子径自回了蘅芜院。

    刚抬步迈进正房,正等得心焦的桑焕立时便自圈椅上站起身来,抓住她的袖口连声追问道:“如何?她可答应了?”

    芸香一见到他,立时便换上了一副委屈模样,只噙着泪倒进他的怀里,将沉香院里发生之事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

    看着那张漂亮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桑焕也十分心疼,忙拿了替她抹泪,口中冷笑道:“熬不到日落,她便得哭着过来求我收了她。到时候,我让她亲口给你赔罪。”

    芸香见桑焕还惦记着折枝,气得脸色发白。心里恨不能折枝一时想不开,一根白绫悬在梁上才好。

    但转念一想,如今折枝不过是个孤女,等真进了院子,私底下使些手段,还不是想怎么磋磨便怎么磋磨。

    这般想着才好受了些,又抬手去勾桑焕的脖颈,在他耳畔若有似无地吹着热气,娇声道:“就怕大姑娘进了院子,新人胜旧人,您都不再往芸香这来了。”

    桑焕眼底一热,一把扣住了芸香纤细的腰肢,将人压在圈椅上,掀起衣摆胡乱哄道:“怎么会?等正妻一过门,我便抬你做姨娘。让桑折枝端茶送水伺候你。”

    芸香这才满意,身子软成了一滩春水。

    屋内绮色渐浓,满室旖旎。

    沉香院上房中,原本狼藉的地面已清扫出一块可以站人的地方。

    折枝将落在跟前的一枝海棠拾起,供在一个半旧铜瓶中,搁在窗楣上。

    银红透白的娇艳花瓣已有些萎靡,恹恹地伏在花枝上,此刻注上了清水,才勉强有了些许生机。

    紫珠打帘进来,目光落在铜瓶里的海棠上,微愣了一愣。

    自家姑娘喜欢莳花弄草,在沉香院里种了满满一园子的花木。

    其中这株海棠是刚入京时便挪到院子里来的,一直到今年春末,才陆续开出花来。

    可盼了许久,也就这单薄的一两枝。姑娘不舍得,等花在树上开得都快败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搁在白瓷梅瓶里。

    却不曾想,还是没能留住。

    她鼻尖一酸,怕落下泪来惹折枝伤心,便强忍住了,只快步行至折枝身畔,低着嗓音开口:“姑娘,谢大人回府了。”

    折枝垂落的羽睫蝶翼般轻轻一颤。

    这数日里,紫珠每日借着往小厨房拿饭食的机会,和相熟的丫鬟们打听谢钰的行踪。

    往日皆是无功而返。唯独今日,过了早膳的时辰仍不见踪影。

    折枝便隐隐猜到,谢钰大抵是回府了。

    可心中猜测归猜测,等这话真从紫珠口中说出来,仍是带起一阵不安。

    “那方帕子,谢大人可收下了?”

    紫珠颔首,轻声答应:“谢大人收下了。”

    折枝嗯了一声,指尖有些不自然地轻轻拨弄着海棠花瓣:“他可曾说些什么?”

    紫珠迟疑一下,缓缓摇头。

    折枝的动作略微一停。默了半晌,方回转过身来。

    她的视线轻轻扫过被搬空的闺房,最终落回那枝被践踏至半死的海棠上。

    良久,她轻咬了咬唇,低声开口:“紫珠,你与半夏在这沉香院里等我。”

    紫珠抬起眼来,讶然开口:“那您——”

    “我去一趟映山水榭。”

    谢钰生性冷淡,即便是回了府,映山水榭中也如往日无人时一般冷清。

    唯有那自门缝里透出的迦南香,昭示着他在房内。

    折枝抬手,轻叩了叩槅扇:“大人。”

    “进。”

    房内传来淡而冷的一声。

    折枝整了整袖口上的皱褶,摁抐下心中惶然,轻轻推门进去。

    房内长窗紧闭,并未掌灯。

    谢钰坐在一方高几后,淡看向她。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那本就如玉白皙的面庞愈发通透得如冰雪一般,罕有血色。

    折枝抬步走近了些,低下身去盈盈道了个万福:“大人曾经指点过折枝,折枝感怀在心。便斗胆让紫珠递了亲手绣的帕子过来,还望大人切莫怪罪。”

    谢钰抬手,露出枕在腕下那方绣竹枝的锦帕,长指缓缓叩打其上。

    “既然已经谢过,又何必亲自登门?”

    “折枝生性愚钝,不解大人当初深意,只好冒昧过来请教大人。”

    她抬眸望着谢钰的神情,试探着开口:“大人觉得,折枝的前路该如何去走?”

    谢钰曲起手指,略偏首看向她,漆眸幽深,辨不出喜怒:“你可作为桑府的表姑娘客居在府上。”

    “一切如故。所有用度,由我承担。”

    折枝长睫轻轻一颤,缓缓垂落。

    自这几日的波折之后,她曾深想过许多。

    离开桑府,便无法立足。留在桑府中,却又没了身份,亦供不起整个院落的用度。

    进退两难。

    而谢钰所言,可谓是她如今最好的出路。

    只是来得这般轻易,却令人有些不敢置信。

    折枝惴惴应声:“大人收留之恩,折枝铭记在心。这些年的用度,折枝回去会与侍女一同清点出来,记在账上。”

    “假以时日,定会尽数交还给大人。”

    谢钰对此不置可否,只淡声纠正道:“既已是桑府的表姑娘,便不必再唤这声大人。”

    折枝吃不准他的心思,在原地踌躇了良久。

    直至谢钰等得有些厌烦,神色转淡,这才迟疑着开口,依着齿序低低唤了一声——

    “哥哥。”

    小姑娘的语调温软,即便是怯怯开口,在这春日里听来,仍是缠绵。

    谢钰不知想起了什么,曲起的长指略微收紧。旋即面色如常,只略微颔首,算是答应。

    折枝方将高悬的心落下,谢钰却已经垂落视线,看住了腕底压着的那方锦帕。

    “一句话的指点,可换一方锦帕。”

    谢钰淡色的薄唇微微抬起,笑意落进那双幽邃眸中,便似刀锋寸寸破开冰凌,现出川底汹涌暗流。

    “那如今,你又该如何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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