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东方鱼白初现,晨光如瀑自飞檐上倾泻而下,落到窗前时便只余下淡淡一层金晕。

    折枝坐在临窗的小椅上。新沐过的长发还未干透,乌缎似地枕在圈椅外围,末端还间或往下滴着水珠。

    紫珠拿布巾替她绞着发,轻声说着昨日里的见闻:“昨日里奴婢问了一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追到了火房里,使银子买通了个粗使婆子,这才从簸箕里找到了些药渣。”

    “里头有一味药叫做捻乌。奴婢老家的山上常长这东西。每年春天都有药商来收,说是用来治头疾十分灵验。”

    “头疾?”折枝有些讶然地偏过脸来:“谢大人还这般年轻,怎么会有头疾?”

    她这一侧身,枕在圈椅上的长发也随之如云泄落,慌得半夏忙伸手挽了,见没坠在地上弄脏,这才松了口气道:“奴婢听说这头疾也有轻重之分。重的发作起来痛不欲生,都起不得床。轻的、轻的——”

    半夏有些卡壳,倏然望见掌心里折枝乌缎似的长发,便笑着接口道:“轻的就像姑娘您这头发,要是不绞干,也会略微疼上一疼。”

    “胡说什么呢?”紫珠伸手点了下半夏的鼻尖,笑嗔一句。

    折枝以手支颐看着两人,眉眼间也绽出笑来。

    自昨夜里消息传来,她能以表姑娘的身份客居在府上。整个沉香院里的气氛都为之一松,半夏与紫珠也恢复了往日里的活泼。

    仿若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除了——

    折枝放下手,抬眸望向窗外映山水榭的方向,那双潋滟的杏花眸里笼上些许的不安。

    除了那位不可捉摸的权臣,谢钰。

    卯时三刻。

    折枝打扮停当,抱琴进了谢钰的水榭。

    今日水榭中依旧是只有谢钰一人,却不知为何多了一座云母架,架上锁了只翠羽红腹的鸟儿,不过手掌大小,长而斑斓的尾羽却长垂至地,华艳非常。

    而谢钰背身立在云母架前,修长的手指秉着只装满五谷的鎏金小勺,斯条慢理地喂着架上的鸟雀。

    那只鸟儿似乎还不大驯服,扑腾着在云母架上挣扎,带动足上系着的赤金铰链哗哗作响。

    折枝望着谢钰以金勺喂鸟雀的模样,不知道为何,倏然想起昨日他也是这般以银箸挟了糕点喂她。

    一时间,心中倒是涌起几分微妙的违和之感。

    她在原地立了一阵,看着那只鸟雀在架上挣扎不休,心底的违和感愈甚。

    一片朱红色的羽毛在挣扎间掉落,悠悠荡荡,往折枝的绣鞋上坠去。

    折枝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

    软底绣鞋踏在铺了薄毯的地面上,轻软无声。

    但不知为何,还是惊扰了身前之人。

    谢钰将手里的金勺搁下,回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焦尾琴上,唇角微抬:“妹妹果然守诺。”

    折枝福了福身,目光难以从那只不断挣扎的鸟雀上移开,迟疑开口:“这鸟——”

    谢钰于一旁的铜盆里净了手,拿布巾拭尽了手上残余的水珠,语声平淡:“殿下新赐的小玩意,还不大听话。”

    折枝斟酌着轻声道:“既是御赐之物,那折枝一会去府中寻位会驯鸟的人来罢。若是伤着了,怕是不好。”

    “不妨事,养熟了便好。”谢钰以指尖轻叩了叩身前的几面:“妹妹今日想弹什么曲子?”

    折枝这才发觉,室内多了一方紫檀小案。大抵是临时搬来让她放琴用的。

    她遂将抱着的焦尾琴放下,人却并未坐落,反倒是自袖袋里取出一物,双手递了过去。

    谢钰淡看她一眼,抬手接了。

    掌心里是一张叠好的纸笺,浅月色底,边缘绘着清雅的缠枝花图样。

    闺阁中的少女,多爱用这些精美的花笺。

    绘上花面,放到熏笼里蒸上一宿,里头诉的情丝便也一道旖旎生香。

    谢钰的长指轻捻着花笺的边缘,眸底神色幽邃。

    屋内静默稍顷,小姑娘怯生生的嗓音响在耳畔。

    “昨日我将这些年的用度都盘点出来了,算了个总数写在欠条里。哥哥看看可有差错。”

    谢钰的动作略一停滞,为自己方才的多虑轻笑起来,长指一抬,展开了花笺。

    果然是一张欠条。

    落笔谨慎,条理清晰。金额他虽不曾算过,但应当也是差不离的。

    只是那字迹虽工整,却并不娟秀,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反倒是花笺底下那小小一枚指印玲珑,似早春新熟的莓果。

    谢钰的指尖往那枚指印上落了一落,唇畔的笑意深了些。

    折枝见他接了花笺,心底略微一松,这才展眉往小案前的圈椅上坐了。

    手指还没搭上琴弦,却见一旁谢钰已抬手打开了傅山炉上的白玉盖。

    长指一松,那张花笺便径自落到了燃烧着的云母香片上。腾起一阵淡青色的烟雾,转眼弥散。

    清冷的迦南香香气骤然热烈了一瞬,复又归于清淡。

    折枝有些错愕地抬起眼,看向谢钰。

    谢钰却没看她,只随意于她对侧坐落,语声里隐约带着笑意,冲淡了疏离冷淡之感:“妹妹若是再不弹奏,便又该到午膳的时辰了。”

    云母架上的鸟雀仍在挣扎,一声连着一声。

    折枝回想起昨日谢钰喂她用糕点的场景,只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背往上攀起。

    忙低下脸去,素手勾弦,起了第一个泛音。

    曲调宁和,低缓悠远。

    如江水之上,月色静谧,水面涟漪初生。一叶小舟悠悠荡荡,无有定处。

    谢钰阖目静听,直至一曲终了,方睁开眼来:“秋江夜泊?”

    折枝点头,弯了弯杏花眸:“哥哥好耳力。”

    谢钰抬唇,温声赞许:“以你的年纪能学成这般,已算是极有天赋。”

    折枝还是第一次听谢钰开口赞人,反倒有些闻宠若惊,便轻抬了抬唇角,柔声答应了一句:“折枝不敢托大,只要哥哥觉得还能入耳便好。”

    她说着重新将指尖搭在琴弦上,想着再弹一首同样舒缓的‘夕阳渔鼓’,便回沉香院里去。

    可指尖方落,谢钰的视线便已淡淡落了过来:“寻常名曲,我在宫中宴会上已听过数百次。早已听得腻了。”

    他以手支颐,慵然道:“难得半日休沐,便不听这些大雅之音了。”

    折枝略想了一想道:“折枝会一些民间小调,哥哥如不嫌弃,折枝可以一试。”

    她见谢钰并不开口,便又斟酌着道:“抑或是哥哥想听旁的,只要能有乐谱,折枝便可以试上一试。”

    这句话,并不算托大。

    她的琴技虽不如宫中音律大家那般臻至化境,却也是自幼下了苦工的。

    教她古琴的先生曾赞过她一句‘天赋秉异’,说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在音律上有一番成就。

    只可惜——

    “玉楼锦可会?”谢钰淡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三字落下,折枝骤然自回忆中惊醒,搭在琴弦上的指尖随之一颤。

    焦尾琴散出‘铮’地一声锐响。

    折枝慌忙将被琴弦震痛的指尖缩回了袖子里,面色白了一层。

    她听过这首曲子的由来。

    前朝废帝荒淫,却在音律与诗词上多有造诣。

    ‘日照玉楼花似锦,楼上醉和春色寝。’便是他在一场酒醉后,随意吟诵的诗词。

    一位擅古琴的后妃便据此意境,著出一首曲子来,名为‘玉楼锦’,也因此得宠,使得君王三月不朝。

    如今前朝已亡,后妃已去,玉楼锦便也失传成了禁曲。只有这般由来作为文人们怒斥废帝昏聩的证据,在茶馆里广为流传。

    遭人唾弃。

    谢钰不会不知。

    “折枝愚笨,不会这支曲子。”她瑟瑟开口,不敢抬头去看谢钰的神情。

    片刻的沉默。

    云母架上的鸟儿似也挣扎得累了,竟也随之安静下来。

    室内静谧得迫人。

    折枝轻咬着下唇,藏在袖里的指尖渐渐收紧,将绣着棠花的袖口边缘揉得发皱。

    一双修长冷白的手轻落在她的焦尾琴上,指尖微曲,带起几个泛音。

    “当真不会?”

    谢钰不知何时已自椅上起身,立在紫檀木小几前,俯下身来。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的距离。

    谢钰身上淡而冷的迦南香,也随之变得清晰而浓烈。

    折枝坐在圈椅上,没有半分可以逃离的余地,只得以脊背紧紧贴上紫檀木的椅背,又迅速将自己的双手彻底从焦尾琴上挪开,给谢钰腾出位置。

    “请,请哥哥指点。”

    她慌乱开口。

    上首传来轻轻一声低笑,清冷的迦南香随之远离。

    谢钰直起身来。随手执起一支湖笔,亲自研开徽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递到折枝眼前。

    折枝小心接了,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谢钰淡声道:“方才妹妹说过,若是我想听旁的。只要有乐谱,皆可一试。”

    折枝心口一紧,忙低下眼去,草草扫过数行,面上仅存的一点血色,也渐渐褪尽了。

    宣纸上写着的,的确是一张琴谱。

    曲意深长,曲调柔婉,也确像是极擅音律的后宫女子所著。

    可偏偏她仅是在流言中得知了这首禁曲的名字,却从未听过。一时间,竟无法辨认这张乐谱的真伪。

    可若真是,若真是……

    折枝攥紧了袖缘,后背上渐渐发出一层冷汗来。

    弹奏前朝禁曲,可是要下昭狱的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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