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府与皇宫之间隔着一条热闹的朱雀长街,人流云集,车马来回一趟,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而轿撵仗人力而行,花费的功夫便也愈加多些。
才行至半途,便见天穹上云脚低垂,透着股鸦青色泽。
“怕是要下雨哩。”轿夫刚嘀咕了一句,雨点便无声洒落下来,冲散了街上的游人。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渐渐密如走针,于天地间笼起一层水烟。
春日里的雨水连绵。待官轿于桑府门前停落时,众人的衣衫皆已湿透,春雨却犹未停歇。
泠崖从看门的小厮手里拿过一把青竹伞撑开,默不作声地跟在谢钰身后,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行至沉香院前。
门上守着两名浅青色比甲的二等丫鬟,见谢钰率人过来,俱是一惊,慌忙福身行礼要去禀报,却被谢钰抬手制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接过了泠崖手里的竹伞,独自一人进了内院。
如今正值春日,沉香院中一路繁花似锦。
谢钰沉默着行了一阵,于通往的后院的月洞门前驻足。
大约十步远处种了一棵梨树,枝繁叶茂,花开如雪。
折枝背对着他立在梨树前,一双小巧的绣鞋微微踮着,一手攀着花枝,一手拿着个小银剪子,似乎正迟疑着从哪里下剪。
半夏替她打着伞,紫珠则伸手扶住她纤细的腰肢,轻声劝道:“姑娘慢些,如今落了雨,地上湿滑的很。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沉香院里统共就这点意趣,全让给你们了可不成。”折枝笑声清脆,利落地剪下一截带露的花枝:“今年的梨花开的好,等我多剪几枝下来,插了瓶后还有多的,便晒干了给你们缝两个香包。”
谢钰静立在月洞门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姑娘与贴身侍女笑闹了一阵,捧着一怀的梨花转过身来,姿容姝丽的小脸上笑晕深深,照亮了雨中的庭院。
两人的视线交叠,折枝面上的笑容骤然顿住,指尖一颤,怀中的梨花落了一地。
再开口时,依旧是素日里小心的语气:“哥哥怎么过来了?”
“今日宫中无事,便提前回来了。”谢钰淡声答了,抬步行至她身前,俯身拾起一枝梨花。
雨中的地面泥泞,花枝上也沾了些许尘埃泥沙,落在谢钰冷白的指尖上,愈显触目。
“不敢劳烦哥哥。”折枝一惊,慌忙带着半夏与紫珠将地上的梨花收拾了,一同搁在旁侧的青石桌上,又亲手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哥哥先擦擦手。”
谢钰接过帕子,斯条慢理地揩着指尖上的污迹,目光落在她那张柔白的小脸上,回忆着方才她笑容明朗的姿态,轻抬唇角:“可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折枝轻轻一愣,自不敢和盘托出,便只是弯眉笑道:“今年院里的梨花开的颇好。院角那株海棠是沉香院建成时便种下的,今年终是发出一两支棠花来,也算是祥瑞之兆。”
她的话音落下,小厨房里伺候的菘蓝也打着纸伞提着一只红木食盒过来,对折枝躬身道:“表姑娘,方才紫珠姐姐说您午膳用的不多,让备些糕点过来,奴婢便寻了些新出炉的——”
话未说完,一转眼便看见了立在旁侧的谢钰,递食盒的手顿时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折枝遂抬手亲自将食盒接过,斟酌着轻声道:“哥哥可在宫里用过膳了?若是不曾,可要一同用些?”
她是当着众人的面问的,本以为以谢钰的性子定会拒绝。
没曾想,谢钰却只是仪态闲雅地将手中梨花上的雨水揩尽,略微把玩后,轻笑着答允:“妹妹盛情,却之不恭。”
折枝一愣,只得轻轻颔首。
院中正在落雨,可谢钰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哥哥,折枝也不好将人往闺房里带,便只好将他引到了廊下,往坐楣上坐落。
两柄竹伞被搁置在一旁,红木食盒打开,折枝亲手将里头的糕点一一端出,放在两人之间,分隔出不近不远的距离来。
许是上回吃糕点的事令她心有余悸,折枝生怕谢钰在大庭广众下又拿糕点喂她,便寻了个由头将从人都支开,只留下她与谢钰两人。
折枝掩下心底的不安,挟起一小块团圆糕慢慢吃着。
偌大的后院里,静得可以听见游廊外的雨声。
一块团圆糕用罢,折枝这才敢悄悄抬眼,窥了一眼谢钰的神色。
眼前的男子并未动筷,只是斯条慢理地把玩着手中的梨花。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去除了花枝上的分枝杂叶,只余下干干净净一根主枝,点缀一朵皎白似玉的梨花。
“哥哥喜欢梨花吗?”
折枝试探着开口。
她凝着谢钰的神情,心中暗暗想着——若是谢钰点头,赶明儿她便将树上的梨花全摘了,寻个晴日晾干了,做成香袋、做成吃食,陆续送给他。
哪怕是谢钰要将整棵梨树挪到映山水榭里去,她也绝没有不肯的。
只求能哄得谢钰高兴,不再这般想一出是一出的捉摸不定,让她成日里提心吊胆。
“不喜欢。”谢钰答的平淡,顺手便将那支梨花搁下:“我只是在想我养的那只鸟,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
他的视线抬起,落在折枝面上,漆眸幽邃,不见笑意:“是我……待她不好吗?”
折枝听他一提,骤然又想起了昨日里去映山水榭时,谢钰亲自秉了鎏金小勺,颇有耐心地喂那只鸟雀的模样。
怪异之感,再度涌上心口。
折枝低眉掩下心底的不安,小声开口:“许是那鸟怕生,日子长了便好。”
“是吗?”谢钰淡笑了一声,终于抬手挟起一块茯苓饼:“只可惜,我的耐心有限。”
折枝不知该答些什么,便低下头去默默用着糕点。
随着盘中的糕点减少,游廊外的雨水也渐次停了。
残余的水珠顺着滴水滑落,打在青石地面上琅琅有声。
半夏收了手里的纸伞,踏着庭院中的青石小径过来,往折枝跟前福身,迟疑开口:“姑娘,芸香过来了。”
“芸香?”折枝讶然:“她不是——”
她话至一半,轻轻收住了嗓音,抬眸望向门上。
两名水绿色比甲的丫鬟正一左一右地搀着人迈进月洞门。而被扶着的那人步履虚浮,秀脸苍白,正是受了杖责的芸香。
折枝愣了一瞬,倒也明白过来,微抿了抿唇。
按理说二十余杖下去,即便是个男子,也得在床上躺上好几日才能起身,更勿论芸香这等姑娘家。
可这宅子里的家法素来是有玄妙在。同样的红杖子落下去,可以伤筋动骨,可以落下暗病,也可以表面看着惨烈,实则不过是些皮肉伤,回去擦点伤药,睡上一宿,便能下床走动。
只是不知,芸香既已得了轻纵,此刻又来沉香院里做什么?
仿佛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芸香在被人搀着与谢钰行过礼后,便往她跟前走来。刚走到廊下,倏然双膝一软,合身跪落。
折枝一惊,却听芸香声泪俱下道:“之前的事,是芸香自作主张惹恼了表姑娘。一应责罚都是芸香该受的,但求表姑娘息怒。芸香在这与您赔罪了。”
她说着,一个头重重磕在青石地面上,磕得额心都泛起红意:“芸香不该拈酸吃醋,嫉妒大公子与您走得近,更不该——”
半夏原本在一旁冷眼瞧着,听她这般开口,一张小脸气得通红,伸手便要拽她:“呸,你瞎说什么呢?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闺阁里的姑娘最是看重名誉。客居在府上还与主家公子纠缠不清已是难听至极,若是再自轻自贱,与一名通房丫鬟争风吃醋,传出去怕是要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芸香这一番话,看着是与她赔罪,实则是句句诛心。
看着跟芸香过来的几名丫鬟婆子也都满脸讶然地暗自抬眼窥着她,折枝也着了恼,咬唇冷声道:“芸香,你今日来我沉香院里,夫人可知道?”
似是被戳到痛处,芸香话音随之一顿,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身子,旋即却又含泪道:“奴婢卑贱之身,岂敢惊动夫人……”
这一问一答之间,折枝已将来龙去脉猜到了个大概。
柳氏身边的孙嬷嬷亲口与她说过,芸香十天半个月里绝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柳氏掌家十数年,在府里倒也颇有威信,断没有过这样将说出去的话往回收的道理。
而芸香自己未必有这个胆子。
那便只能是桑焕。
他的手段一次比一次的下作,却也诛心。
“我与大公子,无半分情理之外的往来。”折枝攥紧了袖缘,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指尖仍是止不住的发颤:“府里留不得你这般污蔑主子的奴婢!半夏,带她去见夫人。”
半夏已忍了半晌,得了折枝这句话,立时便清脆地应了一声,动手就去拖地上的芸香。
折枝也自坐楣上站起身来,面上虽不露怯,心底却已是悲凉一片。
即便是到了柳氏跟前,罚了芸香又如何?今日之事,迟早会被有心之人给传扬出去。
人言可畏,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事,只要说的人多了,也总是能三人成虎。
到时候,可就再也辩驳不清了。
折枝的视线落在芸香被泥水沾污的裙裾上,往外走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就像这条干净的罗裙,想往上撒泥点子很容易。但要想将沾上去的泥点洗清,丝毫不留印记,却是不能了。
而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恐怕连替自己洗清的机会也无。只要名声一毁,便会被没名没分的送进桑焕的院子里,不见天日。
除非,能有令桑焕忌惮之人出手帮她。
阖府里令桑焕忌惮的人有数位,可如今在这院子里的,却只有——
折枝的眸光不由自主地往谢钰身上落去。
谢钰仍旧坐在廊下,姿容清绝,神情冷淡。一身深蓝色官服上云雷纹飒飒翻涌,仙鹤昂首长唳,流溢出一丝冷厉的煞气。
方才芸香等人进来时,便福身与他行过礼,唤过‘二公子’。谢钰却只是敛眉厌恶,甚至不曾给予一个视线。
哪怕是如今闹成了这样,也没人敢来招惹这尊煞佛。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可若是被逼到绝境了,总能生出别样的勇气来。
折枝重新抬步,往门上行去。
只是将要迈出游廊的时候,为了避开檐下滴落的水珠,折枝便往旁侧略挨了一挨。衣衫上垂落的丝绦轻拂过坐楣,无意将谢钰身旁那支梨花拂落。
皎白的梨花坠进泥水里,脏污一片。
折枝半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拾起来,问半夏拿了帕子轻轻擦拭两下,渐渐止住了动作。
“拿去葬了吧。落到泥地里的花,即便是捡起来,也不能如从前那般干净了。倒不如玉碎为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背对着众人,眸光静静落在谢钰身上。
谢钰抬目,迎上她的视线。
小姑娘立在廊下,玉白色春衫单薄,垂落的丝绦束起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也似一支带露的梨花,柔脆伶仃,不堪一折。
望向他的神情哀哀的,那双分外潋滟的杏花眸里水雾朦胧,似笼了一层淡月色薄烟。
尽是婉转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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