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下房洞开的门扉便像一张噬人的巨口,要将折枝彻底吞没进去。

    头顶上的房梁终于传来极轻微一声响动,混在雷雨声中并不可闻。

    近乎同时,不远处的一间下房豁然洞开,半旧的门扉撞在墙上‘嘭’地一声巨响,盖过了游廊外的雨声。

    斜刺里蹿出一个娇小的人影,慌乱地抓住了桑焕的袖口往回拉,颤抖的语声在雨夜中尤显细弱:“大,大公子,您快醒醒,这可是表姑娘啊,是您的妹妹——”

    房梁上归于寂静,而桑焕的动作也随之一顿,眯着一双眼睛往声来的方向看去。

    却见抓住他的竟是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立时便来了火气,抬起脚狠狠将人踢开,恼羞成怒地怒吼道:“这贱人不是我的妹妹!不知哪里来的野种,既谢钰碰得,那我也碰得!”

    那个小丫鬟被他踢得撞在游廊坐楣上,弓起身子疼得脸孔煞白。

    桑焕尤不解气,抬腿还想往她身上踹去,折枝却已在挣扎间抽出了发上的金簪,用尽了力气往桑焕的手臂上刺去。

    有温热的液体溅上她的手背,雷声中夹杂着响起桑焕撕心裂肺的惨嚎。

    旁侧下房里的灯接连亮了,远处似也有人正打着灯笼往此处跑来。

    “大公子,您怎么了?”有人扯着嗓子高声询问。

    折枝慌忙松开了握着金簪的手,见桑焕捂着手臂在地上哀嚎着滚作一团,忙一把拉起蜷缩在坐楣下的那个小丫鬟,急声道:“快走!”

    那小丫鬟身子一颤,也回过神来,慌忙爬起身来,跟着折枝往游廊深处逃去。

    “表,表姑娘,我们要去哪?”她跑得有些气喘,语声颤抖个不停。

    折枝也累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听她这般开口,心中重重沉落下去。

    黑暗中的桑府,像是一座巨大的樊笼,关着无数噬人的巨兽,她们又能逃去哪?

    雨水斜斜打进来,顺着折枝的领口渗进去,冰凉的触感。

    折枝轻颤了颤,本就失了血色的小脸愈发苍白了一层,杏花眸里流转过一缕决绝,似是终于落定了决心。

    “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她自语般低声开口。

    漪雪园离沉香院颇远,却与映山水榭同处于府中偏僻处。即便是雨夜中狼狈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可真赶到水榭的时候,那小丫鬟却被侍卫们拦在了月洞门前,只放了折枝一人入内。

    雨夜昏黑,游廊上并未掌灯。唯一的光源,便是上房竹篾纸上依稀透出的光影。

    淡如月色,在这凄清的雨夜中,愈显凉薄。

    折枝颤抖着手推开了槅扇。

    上房内只点了一盏铜鹤衔烛灯,四面的长窗敞开着,可以听见庭院中喧嚣的雨声。

    谢钰一身深红色绉纱袍慵坐于长案后,手中秉着一支银簪,正轻轻挑起即将沉入蜡泪的灯芯。

    他极少穿这般浓烈的颜色。在如此晦暗的雨夜里,愈显得姿容清绝,人如珠玉。

    槅扇开启的声响轻微,却终究是惊扰到了谢钰。

    他轻抬起那双窄长凤眼,将视线移至折枝身上,淡淡停留了片刻。

    “妹妹每回都是走投无路才来求我,莫非真当我这是善堂了?”谢钰搁下手中银簪,轻哂出声。

    他的话音落下,折枝本就无力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在谢钰跟前,只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袍角,颤声哀求:“折枝知错了。求,求哥哥收留我与丫鬟,在映山水榭里住上一夜。”

    那双垂落的羽睫冬日的花枝般颤抖着,带起珠泪接连而下。

    谢钰转过视线,居高临下地垂视着她。

    小姑娘今日真是狼狈极了。

    盘好的百合髻被人扯散,乌缎似的青丝随之散落在双肩上。身上穿着的月白罗裙也溅满了泥点,裙角还陆续往下滴落着雨水。

    那张妍丽的芙蓉面上此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双颊却浮着一层不自然的红晕,连带着那双小巧的耳珠都是一片娇艳的胭脂色。

    他的视线缓缓垂落,终于落在折枝握着他袍角的那双柔荑上。

    小姑娘的手指纤细柔白,指尖染着薄红的蔻丹,搭在深红色的绉纱袍上,愈发精巧如玉器。

    唯独手背上染了星点干涸的血迹,丑陋地附在那玉色之间。

    谢钰皱眉,眸底的神色冷了几分。

    折枝似也察觉了,颤抖着想将双手藏回袖中。

    方往后退了一退,手腕却骤然被人握住。

    微凉的触感顺着滚烫的肌肤传递上来,像是往沸油里泼了一杯冷水。

    折枝的身子骤然一颤,挣扎着往后躲去。

    谢钰在她跟前俯下身来,单手握住她的皓腕不让她逃离,又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蘸上清水,斯条慢理地给她擦拭起手背上的血迹。

    他的动作细致而温柔,对折枝而言,却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每一次肌肤相触,都能激起折枝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栗,以致于她只得紧紧咬住了下唇,以免自己发出什么不堪的声音来。

    可视线却控制不住地顺着谢钰清绝的面庞往下垂落,一路游移过那段冷白的脖颈,终于被两方深红色的领口阻断。

    折枝的视线便紧紧胶在那枚束住领口的玉扣上。

    心底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个念头。

    ——把那枚玉扣解开。

    烛影摇晃,眼前的一切都似水波般浮动起来。

    折枝有些朦胧,如坠云雾之间,只觉得身上愈发滚烫得厉害,想将整个身子都紧贴到冰凉处去。

    直至一道白电划过天际,雷声震彻整个映山水榭。

    折枝这才找回几分神志,惶然抬眼。却见自己正俯身在谢钰颈间,双手则分别紧握在他的衣襟上。

    谢钰领口的玉扣早已被她解开,甚至连中衣都有撕扯过的痕迹,赤露出一片冷玉似的胸膛。

    谢钰见她停下了动作,便也随之转过视线看向她,薄唇轻抬:“妹妹想做什么?”

    折枝骤然清醒过来,慌忙放开了撕扯谢钰衣襟的双手,颤抖着将身子往后缩去,一直到后背抵上了坚硬的白墙仍团着身子往后瑟缩。

    似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小雀,惊惶不知所措。

    谢钰低笑了一声,缓缓直起身来,将擦拭过血迹的帕子信手丢进篓中,斯条慢理地扣着自己领口的玉扣:“既无事,那妹妹便请回吧。”

    “孤男寡女,恐毁了彼此的清誉。”

    折枝往后躲避的动作生生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来,只是咬紧了下唇不住摇头,珠泪顺着绯红的双颊连绵而落,坠在冰冷的地面上,消弭无声。

    又一道白电划过天际,雷鸣过后,庭院中似有脚步声急急响起,纷至杳来。

    折枝一慌,挣扎着站起身来,攀着长窗往外望去。

    却见月洞门外灯火通明,数十位下人们挤作一团站在小径上,连声询问守门的侍卫:“敢问大人,可看见我们家表姑娘了?”

    折枝柔白的小脸上褪尽了血色,立时便紧紧掩住了长窗,身子无力地倚在窗楣上,阖紧了眸子,心底的绝望一阵阵地往上攀升。

    终于,她哽咽着回转过身来,紧紧握住了谢钰的袖口,低声哀求:“哥哥,我不能回去。”

    她不能回去,不能让桑焕那卑劣的心思得逞。

    谢钰淡看着她:“我说过,不会再管妹妹的事。”他伸手,轻抬起折枝的下颌,目光在那芍药花般鲜洁柔软的朱唇上停落了稍顷,眸色晦暗了几分:“谢钰并非刻板之人。只是……妹妹要拿什么来让我食言?”

    折枝抬起的长睫重重一颤,珠泪连串坠下,落在谢钰深红色的袍服上,转瞬便弥散不见。

    良久,她轻轻收回了指尖。

    谢钰的动作略停了一停,淡看向她。

    却见小姑娘将指尖落在自己的领口上,一枚又一枚地解开了紧阖着的玉扣。

    那柔白的指尖顺着衣襟一路往下,最终落在腰际杏白色绣海棠的裙带上,颤抖着往外抽离。

    外裳无声坠下,蜿蜒在地上,似一道浅色的月光。

    烛影下,小姑娘赤露的双肩柔白如玉。墨发如缎,迤逦在单薄的藕荷色襦裙上,轻裹住玲珑的身姿。

    “妹妹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钰立在通明的烛火前,语声略有些低哑。

    她抬眸看向谢钰,虽双颊绯红似莲瓣,连通身的肌肤也烫得泛出淡淡的薄红,那双杏花眸里却尚有一缕清明在。一枚泪珠从中坠下,挂在小巧的下颌上颤颤欲碎:“折枝清楚。”

    她身陷在这偌大的桑府里,便像是未来得及长好羽毛的小雀落在了鹰隼环伺的悬崖边上。

    进退皆是深渊。

    不将她逼到绝路上,柳氏与桑焕绝不会罢休。这样的尔虞我诈,阴私算计今后不知还有多少。

    她又能逃得过几次?

    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只有谢钰能够帮她,也只有谢钰愿意帮她。

    与其让柳氏与桑焕用这般卑劣的法子来逼迫她,倒不如她最后来为自己做一次主,将这清白身子,彻底断送了。

    “折枝没有什么能够报答哥哥的。”她的指尖轻移过襦裙的系带,缓缓将这单薄一层滚雪细纱褪去,露出心口处那绣着银红色缠枝莲花的心衣。

    “唯有这清白之身。”她说着弯了弯杏眼,轻轻笑起来,垂落在下颌上的泪珠轻晃了一晃,坠在谢钰的掌心中,无声碎裂。

    谢钰抬起她下颌的长指微微一顿,身侧多宝阁那巨大的阴影斑驳落在他的周身,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良久的沉默。

    折枝抬起那双含烟笼雾的杏花眸,静静地仰头望着谢钰。语声低微,透着几分哀求。

    “折枝不要名分,也不需哥哥为此付出些什么。只求哥哥答应一件事——”

    “在他日折枝还清您的恩情后,能放折枝离去。”

    一滴珠泪坠下。

    折枝抬手,解开了最后一件蔽体的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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