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去时,暮鼓早已敲过,坊门也已关。

    不过两府同在安兴坊,不需要经过坊门也能回去。周氏带着儿女,辞别了老夫人及众人,从边门出去,坐上了车,一路赶着往府里而去。

    “阿娘,好累。”杜若坐上了车,就扑到了周氏的怀里,向她寻求安慰。

    虽然她整个晚上只是吃吃喝喝,啥事也没干,但是随时随地注意着让自己悄声细语,实际上也很累,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

    周氏摸着她的头,安抚了片刻,才问她:“和姊妹们相处得怎么样?”

    “阿姊阿妹都很好相处。”杜若觉得没什么问题。

    她对杜辛夷的印象是温柔、对杜紫苏的印象是才女,对杜紫草的印象是好看,对杜莳萝的印象是可爱。

    虽然姊妹们有时说话不够爽快,有话不肯直说,需要别人猜一下她们的心思,才能明白她们在想什么,不过她真的没觉得她们有哪里不好相处。

    “那就好。”周氏见她神色中没什么不开心,显然今晚没人给她委屈受。

    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再天真,也天真不到哪里去,但是没有厉害冲突的情况下,又是自家人,表面上的和和美美总会有,哪怕大家只是个面子情,只要彼此客客气气的,能够相处下去,她就不会多说什么。

    “阿衡呢?”她又问杜衡。

    “伯父叔父和诸位兄长,都很照顾我。”杜衡回道。

    “那就好。”既然一切妥当,周氏也就放下了心。

    很快,马车就到了侯府门口。

    因她们今日刚入京,府里虽然有留守的人,但是没有主人弹压,做事免不了懈怠,虽然收到她们即将入京的信,也算用心收拾过,却未必如周氏的意,所以府里的一切还很乱。

    刚才她们赴宴时,宋嬷嬷带着人,堪堪把主院收拾了出来。

    这一夜,母子三人都歇在了主院,杜若依然歇在周氏的屋里。

    “阿娘,过段时日,我想办个篝火晚宴。”她躺在榻上,抱着周氏的胳膊,撒娇道。

    “这个时节,怎么突然想起要办篝火晚宴?”周氏有些头疼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这办篝火晚宴,空地得大,才摆得开仗势,只弄个小火堆哪来的气氛,但是长安城这么大的地方不好找,肯定要去城外,而且就算要办篝火晚宴,也不是这个时节办啊!

    春天这个时节,办个赏花宴、春日宴多好,哪怕是踏青宴,也很合时节,但是篝火晚宴,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念头?

    周氏真心想不通她的想法。

    “就是想请阿姊阿妹她们一起玩嘛,阿娘……”杜若拖长了调子,娇滴滴地喊着。

    “如今府里还没收拾齐整,庄子里更是乱成一团,哪里有这空闲?你真想办,明日开始,就和阿娘一起,学学怎么理事,将府里的事都理清楚了,阿娘就答应你。”周氏拿她没办法,只能哄着她,顺便让她学学管家理事。

    “真的?”杜若问道。

    “真的。”周氏点头。

    “阿娘不许反悔。”

    “阿娘哪次反悔过,你不要反悔才是。”

    “阿娘,那到时候我自己来办,好不好?”杜若敲定了这事,又想要其他好处了。

    这宴会,她想办成怎样,就怎样,才有趣。

    “你要是会理事了,当然自己办,阿娘才懒得管这事呢。”周氏也没太在意。

    宴会的事前准备,交给杜若也无妨,不过最后她还是要关总一下,免得杜若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到时候失礼。

    “阿娘放心,我肯定用心学。”杜若本来不太爱管鸡毛蒜皮家长理短之事,不过现在有了动力,她就特别积极。

    “好,阿娘就看你的表现。”

    母子俩说定了这事,才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兴庆宫里,常乐午后前来复命,太子许韶宣赏鉴过了他寻来的苍鹰,闲话了几句,随后又赐了他太子勋卫的出身,就命他退下了。

    到了夜间,他一个人躺在榻上,想起了常乐的话。

    “小陶小孟吗?”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他默念道。

    这句话出自《楚辞怀沙》。

    定远侯女公子的乳名陶陶,定远侯世子的乳名孟夏,就是出自这句话。

    原来梦中的一切,并非他的臆想。

    此时,终于确定了这一点,他的心绪倒平静了下来。

    这一夜,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日头高挂,才醒了过来。

    “殿下,今日您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虞安服侍他起身的时候,低声说道。

    太子没有作声,只是垂眼看着虞安跪在地上,替他着靴。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虞安,你伺候孤多久了?”

    “奴婢是永泰六年调到东宫的。”虞安恭声回禀。

    “十年了啊!”太子轻声喟叹。

    “是。”虞安不知太子问此话何意,只是小心地替太子穿好了鹿皮靴,又将太子的衣物都整理好,才从地上起身,束手站在太子面前。

    太子从榻上站起身,慢慢拂了拂衣袖,仿若在拂去尘埃,又似乎拂去了别的东西。

    “董谦何时入宫的?”他突然又问。

    “董少监是陛下东宫旧人,先帝时入宫的,具体年月奴婢不知。”虞安的头低得更低了。

    有些话,太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发问,问自然有问的用意,只是他愚钝,不解其意罢了。

    董谦是内侍省八位少监之一,掌管太子内坊局,东宫诸事皆由他统管。虞安是东宫内常侍,东宫服侍的所有内侍宫女都是他掌管。按理来说,他们都是太子信重的人,但是有时候,话是这么说,但事未必是这个事。

    太子这次闹病,虽说现在有所好转,宫中却笼罩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凝重气息,直到现在,陛下始终没有发作,虞安就知道这事还没完。

    或许,陛下只是在等着太子自己发作罢了。

    “摆膳吧。”太子问了问话,却没有多说什么,抬脚向殿外走去。

    “是。”虞安也不敢多问这事,只是跟在他后面,出了寝殿。

    太子用过了膳,稍息片刻,又命人摆驾大明宫。

    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有夹城相连,太子要入宫,不需要从坊街中穿行,直接从夹城中走就行。

    太子到达紫宸殿时,张叙正守在殿门外。

    看到太子的仪仗,他疾步奔过去,亲手将太子扶下了辇车。

    “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这几日精神好多了,来向陛下请安,诸公散去了吗?”太子问他。

    皇帝平时上朝是在宣政殿,紫宸殿是内朝所在,能被皇帝在此召见议事的大臣都是皇帝信重之人,朝臣们也以能入紫宸殿议事为荣。

    皇帝议完事,有时会赐宴,太子才有此问。

    “今日诸公都已散去了。”张叙扶着他,进了紫宸殿,才松手。

    “儿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太子走到殿中,长揖为礼。

    “是太子啊,平身吧,用过午膳了吗?”皇帝看到他,神色间淡淡的,语气中也听不出喜怒。

    “还不曾。”

    “那就陪朕一起用午膳吧。”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了身。

    “是。”

    这一顿午膳,用得不咸不淡。

    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对他变成了这个冷淡的态度。

    他数次张口,却发现,有些话,他还真的没法轻易说出口,所以他也只能沉默着用完膳。

    膳后,皇帝坐在上首,太子坐在下首,陪他用茶。

    皇帝问了问他的身体状况,听到他说好多了,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挣扎了一会儿,给自己鼓完劲,才开口道:“阿耶!”

    皇帝听到这个称呼,有些意外,连茶都忘了喝。

    太子大概八岁上,不知谁和他说了什么,或者他自己想换称呼,突然也学其他人,唤他“陛下”,从那以后,就没再变过称呼,今日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皇帝认真看了看他,太子虽然消瘦了许多,不过眉眼间依然是他熟悉的那抹神情。

    他的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问他:“怎么了?”

    “阿耶!”太子发现这话既然出了口,接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说了,他放下茶盏,跪到了皇帝面前,抱住了皇帝的腿,将头埋到皇帝膝上,“求阿耶替儿做主。”

    他的声音有些哑意,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张叙正站在殿门口,看到这一幕,只觉得眉眼忍不住跳了起来。

    太子这招太狠了,直击皇帝软肋,这到底是谁给太子出的主意?

    “好了,有什么委屈就和阿耶说,阿耶自然替你做主。”果然,他看到皇帝伸手扶起太子,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柔声安慰了太子几句,才抬起头来,对张叙说道,“宣何芳。”

    “是,陛下。”张叙退出了殿门,吩咐小内侍去传何芳。

    何芳是内侍省少监之一,掌管内务司,和张叙同为皇帝心腹,他们平时一人在皇帝身边轮值一日,另一日就去内侍省理事。

    毕竟,他们的恩宠全部来自皇帝,在皇帝身边好好服侍皇帝,才有他们现在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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