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林嘉在竹林里躲了有一阵子了。因有些事,说起来轻松,真做起来是要克服重重心理障碍的。

    林嘉明明知道,其实就在朱门高墙的外面,小门小户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子挎着篮子上街的。她们一大家子人住着两进甚至可能只一进的宅子,家里的大门打开,外面就是大街,来来回回行走的都是"外男"。

    甚至可能住在阁楼上推开临街的窗户,不小心将撑窗户的木棍掉下去,都可能砸到哪个大官人。

    普通人家的男女大防就是公公不进儿媳的房,大伯子不和弟妹独处一室。

    也就这样了,出门见人没有帷帽甚至步幛,在家见客也不会用细纱屏风挡着,朦胧看人。再清贫一些的,像杜姨娘,还会挎着篮子上街叫卖。

    隔壁的虎子骑在院墙上给这家的二妞带一包糖,二妞缝双鞋给他,只要不交换有实质意义的定情信物,也没人觉得他们私相授受。

    那些严格的规训,其实只存在于像凌家、秦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只有像十—娘、十二娘那样的千金闺秀,才被层层包裹着不叫外人看见,也不去见外人。

    林嘉其实应该就是隔壁的二妞,推开门就可以上街买菜,不惧见人。

    可她偏偏是和十一娘十二娘这样的闺秀一同在高墙里长大,还接受了一样的教育。她努力说服自己摆正身份,可还是选了竹林这里躲着。

    竹林虽没有梅林那么偏僻,但位置也偏些,相对冷清。

    她到底还是害怕一下子去见许多男子的。这辈子见的男子,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全了。

    她躲起来,期盼着能有人从这里路过。后来果真来人了,一个书生独自从这里走过。林嘉躲在竹林里看见,也没敢出去。

    因许多男子固然令人害怕,单独只有一个男子,又是另一种令人害怕了。这里到底是偏僻些的。女孩子怕的东西,真多。

    直到这几个少年出现。

    瞧着都跟十二郎差不多上下的年纪,比她略略大个一两岁、两三岁的模样,还有一个可能甚至比她小。

    这些叽叽喳喳的青春少年看起来比较安全。林嘉虽然喜欢年纪大些的,可其实若论婚嫁,这样的少年跟她年纪正般配的。

    林嘉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来了。

    待走近,抬眸一笑。少年们的眼睛都直了。林嘉便觉得,事情已经算是成功了四五分。

    低下头,作势要继续前行,动作却慢。终于等到有个胆子大些的少年开口了,满面通红,磕磕巴巴地喊住了她∶"姑娘—__"

    林嘉内心里吁了口气,停下来抬眸看去。

    少年们都红着脸,有人不敢看她,只低着眼睛,有人则傻傻的,移不开视线。

    开口的这个算是应变能力比较强的,他紧张地道∶"无意唐突姑娘,只是我等迷路了,敢、敢问姑娘,双峰亭怎么走"

    很好,给他们指路,最好把他们带到前面z渠拱桥那里。这一段路虽不长,但时间足够说上三五句话。

    他们中若有人能看上她,便会求问她的身份。她便告诉他们,她是寄居凌府的林氏孤女。整个凌府里寄居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姓林,不会找错人。

    只要有人肯开口问她身份,这个事就成了六七分了。至于剩下的三四分,便是回家求得父母的允许来求娶。

    根据府中的轶闻,当年是刮大风,把诗会里公子小姐们隔档的屏风吹倒了,叫凌四爷见到了四夫人。

    四夫人的娘家比三夫人的娘家稍逊一筹,不在八大家之内,也不在金陵。凌四爷是连夜赶回金陵,求得了凌老爷和老夫人的允许,谴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便有了后来凌家众人皆知的恩爱夫妻。

    四夫人是一记位眼睛里有笑意的慈爱长辈。她曾经赏给过林嘉一件贵重的大红羽纱斗篷。林嘉暗吸一口气,祈祷自己能沾一沾四夫人的福气,纤纤素手一指∶"双峰亭是往那……"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打断了她。

    "双峰亭向前走,过拱桥,再穿杏林。"

    林嘉一辈子都不会认错那个声音,她不敢置信,霍然转头。

    那个她最不想惊动的人,衣衫的袍袖在风中猎猎摆动,正冷冷地看着她。林嘉和他对视了一息,无措地别过头去。

    少年们迷梦被惊醒,转头看去。

    来人未看锦衣,穿的只是细麻。但他眉目深豫俊朗,与质清贵疏离。尤其一双眸子,寨潭似的薄唇微抿的时候,给少年们极大的压力。

    这个清隽冷艳,气质矜贵的青年一身寒意,一直走到美人的身畔才停住脚步。"到那边,视线没了遮挡便能看到了,不会再迷路。"他道。

    他站立的位置让少年们意识到,原来他和美人是一起的。只是她走在了前面,他后跟上来罢了。的确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容颜互相映耀着,神仙着侣一般,旁人也根本也插不进去。实令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看几个少年有点呆傻,反应迟钝,凌昭缓缓道;"诗会这会川儿该是才开始。现在去还来得及"少年们如梦初醒,个个红了脸。

    他们虽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但都是读书人,也是知礼的。高门大户的女眷在此,实不该久留,忙勿匆行礼谢过,狼狈离开了。

    竹林边又幽静了起来。

    南烛和飞蓬非常自觉地退开,各自两端把守着道路。这一隅便寂静无声,只有凌昭和林嘉两个人。林嘉能清晰地听见竹叶摇曳时的沙沙声。她侧着身,垂着眸,目光投在地上。没法先开口。

    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的发顶,耳垂,单薄的肩膀。裙摆在风中拂动,仿佛想逃飞。凌昭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压下那许多陌生的、浓墨重彩的情绪,冷冷地看着她,道∶"既托庇在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规矩。凌家清白门第,不容有污。"

    林嘉头垂得更深。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不自辩。

    篮中有鲜花,可以是不得不为三房的那个女人来采摘花朵,才冒然出来的。

    或者是园子里的婆子懒情,没有将今天的情况通知到排院那里,出现了疏漏。导致她根本不知道今天园中有许多人。

    虽然刚才他其实都看到了,但只要她肯这么说,他还是决定会原谅她。她是有很多不易的,许多他都可以体谅。

    但林嘉却轻声道∶"抱歉…不会有下次了。"她认了。

    是的,她就是特意妆扮了,用更好看的样子,来"偶遇"那些年轻的书生。就像京城里许多贵女"偶遇"他一样。

    这种情形凌昭太熟悉,一眼就看破,那一瞬的惊怒无法形容。

    凌昭凝住。

    林嘉的头垂得更深,纤细的脖颈雪白,看起来脆弱。凌昭猛地拾高了视线,负手转过身去。过了片刻,他道∶"跟我来。"

    林边到底空阔,若有人过来,还是会看到。

    他大步向竹林走去,林嘉跟上,一直跟到了竹林里面。一丛一丛的竹子密集着,遮住了外面的视线。

    也遮住了阳光和温暖,阴幽了起来。

    凌昭转过身,正面她,问∶"出了什么事"

    林嘉握着竹篮提手的那只手紧了紧-事与愿违,惊动了她最不想惊动的人,但事已至此,若不解释清楚,单她刚才的行为,会令他怎样想她

    想想便觉得呼吸都滞塞。

    "三夫人……"她垂着头,终于将她眼前的情况告诉记了他,"想让我与十二郎为妾。我拒绝了,她们不肯放我离开凌府,也不许人帮我给府外的肖婶子,就是肖霖的母亲,带话。"

    "我原是想托她帮我说门亲事的。"

    "话带不出去,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会没有别的办法呢。凌昭此时最后悔的便是放桃子回家待嫁。三房行事卑劣,将林嘉围困在了凌府里。适逢桃子离开了,柿子与她不相合。

    适逢一年中就那么几次的机会,年纪相当的青年、少年们踏入了凌府。

    倘若桃子再晚走几日,倘若今日或者昨日桃子还在,则林嘉面对抉择的时候,会不会选另一条路走

    她一直都知道,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的,还有人可以求助。但她没有选择他。

    凌昭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她想盲着眼为自己撞一段姻缘出来,好离开凌府。是的,她的"以后",是需要一段正经的婚姻的。

    那些凌昭在水榭睡不着的夜里不愿意去面对的"以后",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幽微心思,在阴幽的竹林里都漫腾了起来。

    冰凉又无孔不入。

    "今日入园的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他道,"你孤身一人就不怕遇到什么歹人后悔直及"

    林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扒开竹篮中的鲜花,从下面拿出了一样东西∶"我带了这个。"

    她道∶"先前有人走过,就一个人,我没敢出来的。后来……刚才的几位,看着,看着不像坏人。"

    一看便是阳光又跳脱的少年,心思还单纯着,轻易不会在阳光下生出恶念。何况他们还结伴,安全性大大提高了。

    一把剪刀。

    凌昭沉默地望着她手里的剪刀。

    她是和他的妹妹们一样在深宅内院里长大的,几没见过外男。

    她不是不怕,她怕的,所以她揣着一把剪刀出门,预备有危险的时候用以自保。

    想到她这些天所受的煎熬,出门前下此决心的毅力,克服恐惧具的勇气。凌昭觉得胸口发酸,喉头发涩。是谁把纤弱的她逼到了这步境地是三房吗不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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