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
这一日,是院子里退了休的程老爷子办寿宴的日子。
米玉晨跑回来,打老远就瞧见程家的二层小楼门前停了一排黑黝黝的小轿,栅栏外还横着两辆军绿色的吉普。
跑近了往里一瞄,象牙白的木门虚掩着,隐约还能听见屋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响。
她转到屋后的老榆钱树下一边抻胳膊拉筋,一边嘀嘀咕咕的寻思,“奇怪了,今天什么日子?程希家这么热闹!”
正琢磨着,楼上猛地蹦出一嗓子,怒噪浑厚,混若猛虎出笼。
“你个狗娘养的小崽子!老子没你这么个孬种!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老子今儿就抽死你!”
说罢“啪”的一声!既脆又狠,像是皮带之类的东西抽打在桌子上的动静。
米玉瞬间来了兴趣。
她长这么大没有别的爱好,除了吃就是八卦,尤其是这院儿里的八卦。
楼上几个娘儿们的声音顿时哭唧唧一片,米玉想不听都难。
有人尖声埋怨道,“您瞧您,要么十天半月不回家,刚一进门就要把亲儿子给打死,一句狗娘养的把您自个儿都骂了!也不瞧瞧今天什么日子,老爷子还在楼下坐着呢!打死您儿子不要紧,打死人亲孙子可不依!小希犯了什么混通通明个儿再说,今天谁也不许再讲这些晦气话了!”
不用再听米玉就摸清了个大概,瞧着程希这幅闷不吭声的怂德行,一准是在外面捅了什么娄子惹了什么骚,气的他爹连夜回来抽他了。
米玉打小和程希住在一个家属院儿,没少见这小子捂着皮开肉绽的屁股绕着大院儿痛哭流涕的奇景,今儿这一出也就不以为然了。
不过这墙根听依然听得她不亦乐乎,尤其这噼里啪啦的鞭子声,觉得既美妙又同情。
米玉回到家的时已经不早了,家里难得静悄悄的,饭桌正中用笊篱扣着一屉包子,旁边是用军绿色的搪瓷缸子盛着的一碗米粥。
这些是米玉爸爸一早从职工食堂打来的,倒是自己,给老婆闺女摆好早饭后也没吃上两口,就急急忙忙赶去单位上班了。
米玉妈温懿娟刚刚哄了一岁的小儿子睡着,又觉乳''房疼痛肿胀,侧身挤了半瓶奶水。她生小福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是名副其实的高龄产妇,孩子生下以后便落下许多病根,每番折腾下来都能累的浑身是汗。
这会儿听见屋外吭哧吭哧的声响,温懿娟撩起帘子向外一探,原来是小玉回来了。
再仔细一瞧,自己这傻闺女怎么吃起饭来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瞬间又好气又好笑,方才那股涨疼顿时消了大半。
她假装嗔怒道:“咱家姑娘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吃饭没个正经吃相,瞧瞧这狼吞虎咽的,也没人跟你抢不是。”
温懿涓从厨房里拿了个小瓷碗和汤勺,把缸子里的小米粥倒了出来,一边慢慢搅拌一边念叨,“明天我就把钰莹喊家来,让你专门学学人家是怎么吃饭的,你呀,就只许看着,不许动筷子,几时学会几时准你上桌。”
温懿涓是典型的北方女人,嫁来南方多年,竟也养成了一口绵糯酥软的江南口音,只是偶尔教训起米玉仍是震慑力十足。
“钰莹不行!钰莹挑食!上次吴奶奶给我们做了那么一大盘子红烧排骨,可香了,她都不吃,最后还都是我吃的!”
米玉骄傲地擦擦嘴,好像能吃能喝是多么了不起似的!
她忽然头一歪,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的抬头问道:“妈妈,您什么时候也给我烧排骨?”
温懿涓抬头看着玉玉,眼神中多少带有一点无奈。
米玉小的时候,曾经跟着父母在乡下的勘查队生活过两年,那里是真正的山区,职工宿舍只能修筑在山坡上,冬天夜里气温零下气温二十多度。
九零年代初期的野外工程队,条件和环境都十分艰苦,小米玉还没猪崽大,就已经开始操心怎么把猪崽养大了。
米玉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但是乐趣却并不比别的小孩少,夏天钓鱼挖蚯蚓,秋天上树摘野果,不然就满林子里捉蝉玩,把蜕下来的蝉壳一只只收集起来,坐着工程车进城卖给小贩们,换两个钢镚儿买泡泡糖吹。
许是从小就深知劳动艰辛,所以对待食物格外珍视,米玉长到十五岁,转眼上了高一,可是人生大事还是只有吃此一件,在别人眼里就好像脑子永远缺根弦。
今天是周六,难得没有作业。米玉饱喝足,便跑去里屋逗弄弟弟玩,可是小胖墩睡起来死沉死沉,她左捏右戳的都逗不醒,于是干脆找了本小人书躺在弟弟身边看了起来。
在日头暖洋洋的包裹下,米玉一会儿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瞪瞪中被厨房传来的一股香味馋醒了。
厨房里山红水绿,很有一番调调。
温懿涓做了几笼地道的江南糕点,此刻正姹紫嫣红的摆放着——有粉皮儿的红豆方糕,黄皮儿的鲜肉月饼,还有桃仁酥饼,四色酥糖,模样小巧精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甜腻的气味,馋得米玉的小爪子跃跃欲试。
温懿涓小心翼翼地折着手中的牛皮纸盒,把窗边晾凉的小糕点一块块摆了进去,边摆边说:“今天是你程爷爷的生日,程爷爷退休前是你爸爸的老领导,当年为了把你接回城里上学,可费了不少劲儿呢,爷爷过寿,咱们理应表示表示,妈妈做了些糕点,你一会儿就给送过去,路上可不许偷吃。”
温懿涓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走路的时候稳当点,别一蹦三跳的,这东西可不禁晃呢。”
米玉点了点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盒子,自言自语道:“我说呢,他爹也不会真的为了揍他一顿大老远的跑回来……”
话虽答应的好好的,可是米玉一下楼就撒起欢了。
她家住在灰砖砌就的筒子楼里,每栋楼有四层高,整个院里大概有二三十栋这样的小砖楼供职工和家属居住,院儿设施也很齐全,像个小社区一样。
程爷爷家就住在筒子楼后面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里,那些小楼里住的都是些退了休的老领导,洋房区和筒子楼之间隔着一个大大的花坛,花花草草随处可见,院子里到处是榆树和法桐。
米玉跑跑跳跳的绕过花坛,手腕处系着的一根红绳上的小铃铛随风丁玲作响,满地的榆钱子,绿的黄的,在风中打着圈旋转。
快到程家楼前,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盯着手里的纸盒陷入沉思,五秒钟过后,三下五除二的拆开了盒子——果然,出门前妈妈特地摆好的样子已经东倒西歪碎了大片!
米玉想都没想,伸出爪子把碎了的糕点统统解决了,一顿风卷残云毁尸灭迹后,一本正经的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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