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四岁的米玉,还属于没心没肺没脑子的阶段。坐在教室里,一边紧锣密鼓地打着小抄,一边想起来就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吃橙子啊?那橘子吃吗?——哎呀,你们怎么都这么挑食!”
为什么不喜欢吃橙子。陆言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十岁的时候被那鲜黄的汁液狠狠酸倒过牙齿,从此便被纳入了内心最抗拒的感官,如同车祸后的伤者面对同样场景时的应激反应,那么到底是哪一种程度的酸,才会变成如今如梗在喉的涩。
他从讲台上走下,逆着薄光,眉梢眼角着了色,是温暖的黄,却带了冷意,“你怎么没去上课?”
这节应是体育课。此刻的教室,只有他们二人。
“我生理期啊。”米玉自始至终低着脑袋,握着水笔的手一刻不停的忙碌着什么,“正好赶上今天。”
米玉答的大方自然,倒真跟真事儿似的,提到女孩子的私事,反到一点其他女孩谈及此事躲躲闪闪一脸娇羞的模样都没有,仿佛是和吃坏东西闹肚子一样,女孩子来月经,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少年的脚步轻轻顿在女孩桌边,低头,浅笑,纤长的手敲了敲她的桌子。
米玉一个激灵,忙用胳膊盖住方才笔下抄的密密麻麻的小纸条,抬头睃了一眼陆言道,“对了,你怎么也没去上课?”
“我啊,”陆言坐回自己的座位,微垂的眸慢慢抬起,对着转过身来的女孩,温柔促狭地勾了勾唇角,“我心脏不好。”
米玉嗤笑一声,坐正了身子,摇了摇脑袋嘟囔道,“你这理由比我的还烂。”继续抄着笔下的《蜀道难》。
少年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对面静默的楼宇,隔壁朗朗的读书声,蓬勃而青翠的绿化,头顶上空的日头盈盈饱满,晃的人睁不开眼。
抬手,拉严了窗边的纱帘。
“女儿啊,虽然你是爸爸的女儿,但是有些行为如果不对的话,爸爸也是不会偏袒你的呀,比如——”陆言把目光慢慢移到米玉身上,见米玉黑着脸把身子转了过来,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后的四个字,“考试作弊。”
“我不是作弊!”米玉越说越小声,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把刚刚抄好的小纸条一团,塞进了裤子口袋,“我昨晚背了!就是不太熟……还不一定看呢,你不懂,这叫心理安慰!”
于是,在号称扬城一中史上最严,外号四大名铺之一的周铁手老师的监考下,米玉口袋里的小纸团就那么巧合而点背地滚了出来,恰恰滚到走道正中,一眼被正在巡考的巡捕大人周铁手眼明手快地捡了起来。
“谁的?”
强大般的气压下,正在奋笔疾书的同学们纷纷扭过头看了一眼,但是谁都不敢出声。
“我再问一遍,谁的?”
周铁手面色铁青,她已教书育人近二十年,生平最讨厌作弊的行为,在她眼里,作弊如同偷窃,小恶迟早酿成大患,一旦发现,势必严惩,否则将来步入社会必成害虫!
“是谁自己站起来,别耽误大家功夫,被我揪出来可就不好看了!”周铁手刀子似得目光在纸团周围的几位同学身上来回剐了一遍,话说的也越来越难听。
“谁呀这是……不要命了……胆子够大的。”有同学在悄悄议论。
江珩停下笔,朝左后方看了一眼,见米玉默不作声的,不觉间郁起了眉。
这样的时刻,依她的个性,怎么可能安静的低着头闷闷的一动不动,而不是立刻甩下烫手的试卷左张又望地凑热闹呢?别人看不出来也罢了,江珩从和她一起长大,此刻的一反常态被他尽收眼底。
当年一中盛传的铁手定律人人皆知,因此只要有她监考的考试,大家宁愿得零分也都不敢搞些小动作。
米玉低着头,使劲握了握水笔,心里正紧锣密鼓地琢磨着要不要马上站起来,唉!真是冤死了气死了背死了!小抄连看都没看呢!但是冤归冤,她也不想耽误大家的功夫,于是把笔一甩,刚要站起来,身后便传来懒洋洋地一声——“报告”
全国同学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齐刷刷地扭头看去。
陆言慢慢站起来,看着周铁手,淡道——“是我的。”
“你的?”周铁手有些狐疑的低头看了眼陆言的卷子,尚算清秀的字迹,只是略微带了几分潦草,却是标准的行楷,她眼睛一亮,还从未有学生通篇用过如此正规的字体。她将信将疑的正要打开揉在掌心里的纸条,米玉却哗的一声紧接着站了起来,吓的一旁的孙麦一个激灵。
“报告老师,纸条是我的!”米玉莫名其妙地瞟了陆言一眼,转而大胆地直视着周铁手,班级一阵哗然,江珩微微直起身子,轻笑一声,在大作文的末尾划上了最后一个标点。
比起作弊,周铁手更讨厌不诚实!此刻俩人中必定有一个撒谎,“到底是谁的?!”
“我的!”米玉陆言几乎异口同声。
“作弊很光荣是吧?都这么积极!我在问一遍,到底是谁的!都想好了再说”
“是我的,”陆言不耐烦地敛了敛眉,不等米玉说话,抬手便将试卷揉成一团,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道悠悠的抛物线,直接丢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零分吧,我不考了。”
众人,包括米玉,一时傻傻地睁大了眼睛,直直看着他,直到耳边传来周铁手的一声震怒,大概连隔壁班的钰莹和程希都吓得一个哆嗦。
“违反校规!蔑视知识!你简直——你简直无法无天!你马上给我滚去操场,国旗下罚站!立刻马上!没我的允许不许回来!”
……
下午两点的骄阳孤零零地悬挂在一碧如洗的空中,热的人喘不上气。
周铁手一走,班里瞬间炸开了锅。
“不行,我找她去!”米玉一拍桌子,甩开孙麦的手,直接冲了出去。
大家都一脸莫名,表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米玉手腕上的铃铛随着走路的步伐越来越响,密密麻麻地像是敲打在心上的鼓点。
办公室里,胡椒梗着脖子,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涔涔的汗,“老周啊老周,甭管他犯了什么错你也不能罚他呀!你知道那孩子是谁送来的吗?是省教育局的领导亲自派人送上门的!人家当时就说了——这孩子就来你们这里体验体验生活,高考人就回去了!”
“省领导亲自打电话给张校,说要重点照顾——重点照顾!这太热天的,人家孩子但凡出点意外,咱们可怎么担待的起呀!”
周铁手从没见过胆敢当着他的面把试卷直接撕毁的学校,这撕的不止是试卷,更是她身为一名人民教师深深的自尊心,此刻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知道他身份特殊!用不着你提醒,但是在我这,不管他是什么背景,只要是我的学生就统统一视同仁,谁犯了错也不能姑息!”
“更何况如此目无法纪!这还只是让他罚个站!真要那么矫情就哪来回哪去!在我这儿没有特殊待遇这一说!我教书育人二十年,年年都是市级先进,为了孩子呕心沥血,我就不信我罚个学生局里还能把我怎么样!”
“哎呀!老周啊老周,你可真是老顽固!”胡椒说着一躲脚,扭头气冲冲地出了办公室,没有两步便撞上迎面跑来的米玉,胡椒伸手一拦,“米玉!干嘛去!”
米玉喘息粗气停下来,“我……我找周老师。”
“找什么周老师,别再给周老师添堵了!”胡椒拧着眉头看了看远处的操上,手一挥,指挥米玉道,“去,看看陆言还在操场上吗?在就把他喊回来上课,这一天天,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
陆言在国旗下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晒太阳。
两只大长腿伸的笔直,杵在地面上的胳膊支撑着上半身全部的力量,脖颈微仰,睫毛翘长,眼皮紧紧闭合,眼底浮动着圈圈点点的光斑,像是梦境摧毁着一切。
脚步声,由远及近,落在耳边,比风声更轻。
“嗨,陆言。”
他忽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双腿下意识地微微蜷起,几乎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对面一步之遥的少年——流光溢彩的杏眼,意味不明的浅笑,却有着目的性极强的凝视。
“你认识我?”陆言不自在的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单方面的窥祠,以及,陌生环境下毫无社交距离的逼近。
“当然,我们之前是一个学校的,我也是从帝都转来的,”少年单手插兜,黑发垂眸,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叫俞沉,没有心字旁的俞,沉没的沉。”
陆言淡淡说抱歉,我不认识你。
起身,拍手,后退两步,斜靠在身后的旗杆上,沉淀了一天的炙热瞬间贴近皮肤,少年却表情微凉,双脚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当然,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毕竟你在学校时名气很大。”
俞沉回忆着过去,有了些许激动,“云景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而我的父母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你自然不会注意到我。”
“所以你为什么转学?”
俞沉叹了口气,眸光黯淡了几分,“今年,我家生意破了产,无奈之下,只能随父母从北京搬回老家,本以为不会再遇见以前的同学了,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见了你。”
陆言淡淡哦了一声,没什么表情。
那真是太巧了。
陆言重新审视了一眼面前的男孩,不得不承认——他很特别。
多年以后的某人曾经这样形容过年轻时的俞沉——他就像是一朵芬芳馥郁的野玫瑰,性别的反差给予了这朵玫瑰独一无二的魅力,让人觉得危险,也让人移不开眼睛。
俞沉继续道,“你呢,你怎么会来扬城?真是不可思议,我就记得你初三休学了一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对了,当时好像和你特别要好的那个同学也一起休学了,叫什么来着?”俞沉想了两秒,眸光一闪——“顾云橙。”
三个字,一瞬间,横冲直撞进了陆言的大脑。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抓死,慢慢的就要不跳了,大夏天的冻得发抖,呼吸困难,手脚发麻,僵化无力,动弹不了,好像再一秒就要死掉。
俞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依然溢着醉人的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呀?你们老师太狠了,不行就回去吧。”说着,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小卖部,“不然我去给你买瓶水吧。”
等俞沉跑走,陆言才沿着旗杆一点点的滑下来,直到双膝半蹲在地上,湿漉漉的发深深埋了进去。
于是,当米玉拎着一大瓶农夫山泉从小卖部跑向国旗下的时候,正巧也遇见了向这边走来的美人儿。“给他的吗?”
米玉愣了愣,然后重重点了点头——“你从那边过来,看见陆言了吗?”
俞沉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十分友好的笑了笑。
米玉拎着大桶农夫山泉跑过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十三班的美女乔梦珠低着头从陆言身边匆匆跑走,由于珠珠美女转身太快,离得又不近,所以并没注意到珠珠脸上的表情。
走到陆言身边,米玉把水壶往地上重重一沉,啧啧道,“行呀你,挺厉害的!罚站都不耽误撩妹,佩服佩服!”
米玉见陆言浑身湿哒哒的像是一只刚刚落水的大白兔,眼睛不知咋的咋还红了呢,一时间又有了一丝愧疚的小情绪,于是为了安慰陆言,急忙补上一句,“不过你眼光还不错!刚才那个是十三班班花,叫乔梦珠,大家都叫她珠珠,她不仅是班花,还是一致投票出来的校花呢!程希追半年都没追上!”
米玉叽里呱啦说了一堆,陆言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米玉又喂了两声道——“老师让你回去了!”
陆言忽然抬起头,对着她把手一伸,“拉我起来。”
米玉不明所以,手还在裤线处犹犹豫豫,忽然一张湿濡滑腻的掌心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一股拉力狠狠将她向前拽去,米玉一个不稳顷了倾身子后立马绷紧了劲儿,陆言顺势站了起来。
“瞧着是只纸老虎,没想到还挺有劲的。”陆言眉眼淡淡一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米玉心说那是你没见过我揍人,下次揍你一顿就知道我力气有多大了。
“拎上水,走了。”
陆言走在前面,米玉拎着矿泉水跟在他的身后,追着问,“对了,你为什么要替我扛锅啊?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有原因吗?”陆言反问道。
米玉脚步停下来愣了两秒,旋即再次跟上,“可能你天生就让人讨厌吧!还没回答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替我扛锅呢?”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呀。”
“……”
彼时少年,双手插兜,笑出了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中莫名隐藏的悲切,只好用玩笑来平衡内心这突如其来的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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