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江南的那几天,宋慕春还可以时常在沈家看见江云生,之后的一些时日,他便总是早归晚出,脸色一日比一日沉。

    管家王叔自然也知道了江云生的身份,宋慕春没说什么,王叔便也不多问,只是对江云生也愈发客气起来。

    这日,宋慕春正在沈老爷子的院子里念着书,外祖父年纪大了,眼睛一不如从前,她便将书中所写一一念出来,有时候老爷子亦会点评一两句。

    “郡主。”

    青泥刚喊了声,宋慕春便对她比了个手势,她侧头一看,沈老爷子已经在软榻上睡着了。

    宋慕春将老爷子身上盖的毯子往上挪了挪,吩咐小厮仔细照顾着,等走出了院子,这才让青泥接着说。

    “郡主,外头来了个人,说是知州大人派来的。”

    宋慕春边说边往外走,“可说了是有什么事?”

    见青泥摇摇头,宋慕春心中多少觉得有些奇怪,前段日子也有官员来拜访,都被她给打发了出去,免得扰人清净,怎么今日这知州大人还派人过来。

    “既如此,先把人请进来吧,问问看。”

    来回话的人是衙门里的差役,厅内隔着帘子,差役低着头也不敢往里头仔细瞧,只觉得这汴京皇城出来的郡主大人,声音也比一般姑娘好听的多,与他们那新来的知州大人倒是相配的很。

    差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摇摇头,听说这郡主大人比宫里的公主还受宠,哪能下嫁给一个地方小官不是,好歹也是个京官。

    等差役走后,青泥才撤了帘子,有些疑惑道:“这知州大人给江大人下帖子还还好说,给您是怎么回事?”

    宋慕春站起身,坐久了有些不大舒服,微微伸了个懒腰,“人家都下了帖子,没有道理不去,管他是什么宴,瞧瞧去,反正江公子也在那。”

    这知州大人既然说了江云生也在,便是说江云生此行来江南的目的怕是已被人抖露了出去,身份自不可说。

    江南的田产贪污案岂是那么容易能查的出来的,这位知州大人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去的路上,宋慕春也打听过了,这位知州大人原本是江南一个地方上的小官,田产贪污的百姓告官无门,以命相逼,但那些地方小官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宁愿看着百姓死,也不愿接这烫手山芋。

    唯有这位新上的知州大人,真是应了父母官这一说,百姓告到他这时,他就挨个把那些财主捉了起来,分田还给百姓,还因此被人报复险些打断一只手。

    但也多亏了他,田产贪污案才能闹大被朝廷知道,也因此事,小官升大官,江南多了位新上任的知州大人。

    沈府距离知州府还有段距离,就在宋慕春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时,听到青泥说了句到了。

    知州府不大,论起来还没沈府整修的好,唯有那一片桃园,芳菲颜色好,放眼望去,好似一大片朝霞。

    肩头落下了几片粉红花瓣,宋慕春轻轻折了下来,江南多花,好似在这里,人人都对花要格外怜惜些。

    本想将花拂下身的宋慕春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踮起脚尖,找了棵能够够得到的树枝,一片片地把花瓣小心地放了上去。

    这边的声响引来了园内二人的注意,上首坐着的那人看着迎面而来的姑娘,眼里泛起点点了点点波澜,桌下衣袖中的手也不由得捏紧了好几分。

    从前,他不敢望着她,如今,他终于能与她同处一地。

    宋慕春来时也想过,这知州大人年岁方几,又长的是什么模样,却唯独没想过,竟然还是位故人。

    “柳公子?”宋慕春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惊讶,“怎么会是你……”

    柳三变站起身行了一礼,面上已恢复平静之色,“柳三变见过郡主。”

    宋慕春走到江云生身边,一拍他的肩膀,“这回没事了,大家都是熟人。”

    柳三变看着那只放在江云生肩膀上的手,脸上的笑有半刻的凝滞,连忙道:“郡主,您坐这里来吧。”

    宋慕春看了眼那上首的位置,环顾了一眼四周,随即就坐在了江云生左侧的位置。

    她捻起一颗果子,毫不在意地说道:“柳大人,还是你坐那儿吧,今日我只是客人。”

    这一场并非鸿门宴,但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醉翁之意总是不在酒,柳三变却觉得这杯中之酒一如既往的苦涩。

    他从暗处走到了明处,其实依旧不如那始终都在明处之人。

    三人走出桃园时,只见天边一抹黄昏之色,与桃花交辉相映,姹紫嫣红的美,不知缭乱了何人的眼。

    宋慕春不禁感叹:“今日看到这片桃园,才知道什么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柳三变闻言叫住了要走的姑娘,伸手折下一枝桃花,走近两三步递了过去,“能得郡主喜欢,是这片桃园的荣幸。”

    “那就谢过柳大人了。”

    青泥见郡主点了点头,便上前接住了这枝桃花。

    人去园空,柳三变看着前头相伴而行的那二人,眼神逐渐沉了下去,所以说人啊,但凡有了一点能接触的机会,心里的欲望便会多膨胀几分。

    从前的柳三变,是墙角暗处不为人所注意到梅,寒冷的风妄想春日的温暖,他觉得那是痴心妄想,他对自己心里那点期盼嗤之以鼻。

    可如今,或许今时不同往日,他从她口中的柳公子变为柳大人,她身边站着的人是不是也可以从江大人变为柳大人。

    郡主,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会喜欢这座知州府里的春日吗?

    “大人。”从外头走进来一差役,打断了柳三变的沉思,他将手上的东西交过去,急匆匆说道:“大人,汴京来信了。”

    柳三变接过信,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朝院内走去,险些要忘了,还有件大事没办。

    回到沈府时,隐约可见天上的星子一闪一闪,宋慕春想到方才的柳三变,不由得摇摇头,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青泥走进房间,问道:“郡主,这枝桃花怎么办?”

    “找个花瓶装上吧。”宋慕春指了指中间那方桌,“就搁在那上头便是。”

    她又往外面院墙望了一眼,“青泥,我出去一会,你待会让人送一盏清凉茶去隔壁。”

    一墙之隔的院内,此刻依旧是灯烛明亮,江云生坐在桌案前不知在写些什么,眉头紧皱着,也没了平日里那副淡笑轻松的模样。

    木窗外传来几声轻轻的叩响,江云生抬起头,就见窗外多了一张明媚的笑脸。

    “江公子,你可真是一刻都不歇着呀。”

    江云生听着这声打趣,不由得露了笑:“郡主怎么过来了,天色已晚,早些歇息较好。”

    宋慕春白了他一眼,“这话该我说才对,你这几日夜里就没熄过灯,等这案子办完,你的身体是不是也不要了。”

    江云生揉了揉眉心,“田产一案,牵扯颇多,明面上只有柳自清这一条线,暗地里实则不然。”

    “贪污一案,哪有那么好查的。”宋慕春双手撑在窗台,手掌托着脸,她对官场上的事不了解,但眼前这个人,很久没笑了。

    “郡主,清凉茶来了。”

    宋慕春转身端过青泥送过来的清凉茶,就这么倾身从窗台递到了案桌上,耳边有几缕青丝从脸颊旁滑落,眼见就要沾到那砚台的黑墨里,坐在桌前的人连忙起身撩起那几缕青丝。

    青丝柔软,在指尖轻易就绕成了圈,独属于姑娘家的清香扑面而来,江云生愣了愣神,而后便听到了姑娘的小声痛呼。

    原来发丝绕在了江云生的指尖,宋慕春往后一退,便连带着扯到了头发。

    江云生急忙将指尖一松,面色紧张,“郡主……”

    话还未落下,只见窗外的姑娘忽然神色慌张,就要往后倒去,江云生来不及想别的,往案桌上一踏,人就朝窗台跳了出去。

    人是捞住了,但下过雨的墙边,青苔湿滑,江云生脚下一个不稳,人也往前跌去,他连忙把一只手护在宋慕春脑后,膝盖跪撑在了地上。

    “郡主,你没事吧?”

    “江公子,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了一眼后又忽然轻笑了起来。

    “你先起来。”

    “我先拉你起来。”

    这话说完,宋慕春笑道:“那还是一起起来吧。”

    江云生一笑,起身轻轻把人一拉,不知是力气大了些,还是姑娘没稳住,宋慕春往前扑了过去,这回,他站稳了。

    站在院外的青泥听到声音走进来时,只见自家郡主脸比那红灯笼还红,再一看,江大人怎么从房内到房外了。

    “郡主,发生什么事了?”青泥瞅了一眼左边脸红的郡主,再瞅了一眼右边神态自若的江云生,很是摸不着头脑。

    宋慕春咳了一声:“没事,青泥你先出去吧。”

    见郡主给自己使眼色,青泥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退了出去。

    院内的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江云生抬起脚又想从窗口跳回去,被宋慕春急忙止住了:“哎江公子,门,门。”

    江云生收回脚,不由得轻笑一声,还真是一时慌神忘了事,旁边明明就有门在。

    “郡主,外头夜冷,进来坐一坐吧。”江云生走到门边,忽而停住了脚步,看向不远处在笑的姑娘。

    宋慕春走进去才发现,那盏清凉茶早就被摔碎在了地上,她双手一摊,无奈道:“看来今日不是个喝茶的好日子。”

    江云生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坛酒,对着前头的人晃了晃,酒香比之茶香,不知浓郁了多少。

    宋慕春见后哑然失笑:“江公子这里的酒啊,恐怕比茶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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