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嫣又开始做梦了, 这真是个不祥的梦境。
她听到了外面战马嘶鸣的声音、闻到了空气里铁锈血腥的味道,那么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燕王府里还是平和的, 甚至肃静得令人心惊, 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地上, 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披着玄铁山文铠甲, 肩部左右有虎首仰天, 飞翼如勾, 衬得他的身形更加魁梧强健, 他立在那里, 渊渟岳峙,气势凶悍如同利剑,一旦指向前方,便是所向披靡。
但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温和的:“好好待在家里别出去, 至多明天早上事情就会了结,没什么要紧的。”
“玄寂叔叔!”谢云嫣紧张得双手都绞在一起,“您去做什么?阿默说您想要起兵篡位, 难道是真的吗?”
“他说得自然不对。”李玄寂冷静地答道。
谢云嫣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李玄寂继续道:“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如今我不过是取回来而已,说不上什么‘篡位’。”
谢云嫣的一下子心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劝说,但恰如李玄寂所言, 她是个爱呱噪的, 仍然忍不住喃喃地道:“这太危险了,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灾, 我心里害怕, 很担心您。其实您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富贵与权势都有了,您素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何必要那么多?”
李玄寂的目光沉了下来,深邃如同夜色,让谢云嫣看不懂那其中蕴含的情绪。
“我坐上那个位置,将来会传给你的夫婿、你的儿子,你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世间之人将尽皆对你俯首,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我儿子?儿子在哪里?”
“你这么年轻,现在没有,将来肯定会有。”李玄寂斩钉截铁地道。
谢云嫣觉得燕王殿下在无理取闹,这简直荒唐。
她着急起来,大声道:“我不需要那个,只要有您在,您护着我就足够了,我只想要您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您不要去亲身涉险,那不值得。”
“傻孩子。”李玄寂忽然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我年长你许多,总有一天,我会先你而去,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须得安排妥当才好。这两年,我一直在想着这个事情,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你放心,我早有谋划,出不了差池。”
他言尽于此,转身就要离去。
“不,您别走!”谢云嫣一时情急,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身上覆盖着玄铁铠甲,在这下着雪的冬天,摸过去坚硬而冰冷,几乎要把人的肌肤都冻住。
谢云嫣死死地抓住他,她的手指那样用力,以至于差点筋挛,但她的声音却很轻、很轻:“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只是……只是因为您当年答应过我祖父吗?还是别的……”
李玄寂似乎僵硬了一下,缓缓地回过身来。
谢云嫣忽然象被针扎一样缩回手,她的眼角有一点微红,倔强地看着李玄寂:“您告诉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您不说,我会自己胡思乱想,无缘无故的,我不配让您这样费心,您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特别冷,风不大,吹过来却刺到心里,是浸透全身的悲凉,而落雪飘零,又是无法言说的缱绻。
那时节的风和雪,就如同他的眼神。
李玄寂的手抬了起来,那个姿势,仿佛是想要抚摸谢云嫣的脸颊。
他的手指长而结实,骨节分明,上面带着薄薄的茧子和细微的旧伤痕。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她几乎能看清他指腹上面的纹路、能感觉到他指尖上的热度。
谢云嫣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白檀香气,如同雪一样冰冷。她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然而,终究不可触及,隔着一层纸的距离,他停住了,在空气里徒劳地曲张了一下,倏然攥紧手心,飞快收了回去。
他退后了一步,恢复了一惯冷峻的神情:“外头冷,你快点进去吧,长辈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听我的安排就好。”
他倏然沉声喝道:“赵子川。”
“属下在。”赵子川听到召唤,立即从远处过来。
李玄寂威严地吩咐:“府中兵马调度之责我已交托给你,其中这一处格外重要,你要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要离开,务必谨慎,护住世子夫人周全。”
对着外人,他依旧认她是这燕王府的“世子夫人”。
他指了指谢云嫣,一字一顿地对赵子川道:“她若在,你便在,她若有一丝闪失,你就去死。”
赵子川面不改色,躬身应道:“喏。”
李玄寂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玄寂叔叔!”谢云嫣踮起脚尖,叫了一声。
他似乎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头,他的身形挺直、背影宽阔,伟岸如山岳,就那样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谢云嫣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觉得仿佛他这次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追出门,跑了几步,又觉得一阵茫然,停下了脚步。
赵子川有些局促,走上前来,低声安慰她:“王爷坐拥雄兵百万,武略盖世,天下无人可及,你放心,一切都在王爷掌握之中,不会出错。”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神情和姿势都是警惕的,紧紧握住手中兵器,周身的气息蓄势待发。铁甲长戈的士兵守卫在周围,层层叠叠,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她本该相信李玄寂的,燕王殿下从未失败过,在她的印象中,他几乎是无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慌,她在屋子外面呆呆地站了半天,雪越发大了,落满了她的肩头。
直到豆蔻出来劝说,她才慢慢地回屋去。
屋子里还是暖和的,燃着乌木银霜炭、点着安息茉莉香,角落那边的斜肩美人瓶中插着一枝白梅,花开一半。
仿佛岁月静好,祥和安宁。
谢云嫣拿出了一卷般若心经,默默地诵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玄寂命格大凶,是为煞星,但她的命格却极好,福气满盈,她不贪心,只希望菩萨能够顾念她的虔诚,把她的福气分给李玄寂就好。
她坐在那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黄昏,暮色四合,天地都暗淡了下来,雪还在下着。
外面陡然传来兵器交鸣的声音,突兀而刺耳,还有赵子川惊怒的呼喝声。
谢云嫣一惊,放下经卷,站了起来。
豆蔻匆匆跑进来,满面惊惶之色:“夫人,府中有人叛乱,带兵打进来了,赵都尉在率部阻挡,外面打得很凶,您千万别出去。”
谢云嫣的心沉到了底,这里是燕王府,依李玄寂的行事风格,应该做了万无一失的布防,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何人叛变,竟能突破层层重兵攻入关卡,实在叫人不可置信。
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此时也不应该出去添乱,只得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惨烈,士兵们愤怒的咆哮以及濒死时发出的哀嚎、兵刃砍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甚至还有血液喷涌溅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令人欲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那些声音在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豆蔻拍了拍胸口:“还好有赵都尉在,应该没事。”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撞破了,赵子川跌了进来。
豆蔻尖叫了起来。
赵子川浑身是血,伏倒在地上,他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肉模糊,被刀剑砍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了,很难相信他居然还能动弹。
他抬起头来,面上满是血污,状若厉鬼,他的一条手臂已经断了,但他挣扎着,向谢云嫣伸出了另一只残缺的手臂,嘶声叫道:“走!小谢姐姐,快逃走!”
他的手指几乎要触及她的裙摆,他还在喃喃地道:“对不起,是我没用……你快逃……”
而下一瞬间,他已经气绝,手指依旧保持着张开的姿势。
“五少爷!”谢云嫣心中大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有人迈着矜持的步伐走了进来,他提着剑,剑尖闪着不祥的寒光,犹在滴血。
谢云嫣抬起眼来,因为过于惊惧,在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只觉得眼前一片血光。
然后,她醒了过来。
“啊!”她一声惊呼,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涔涔地滴下,顷刻打湿了头发。
还是半夜,窗外乌沉沉的,天上有云,月光被掩盖住了,这个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无边的虚幻中,分不清此身究竟在何处。
幸好隔壁的谢霏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过来:“嫣嫣,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这点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凝固,把谢云嫣拉回了现实中。
谢霏儿是谢知节和薛氏的小女儿,比谢云嫣不过大了两个月,算是她的堂姐,谢知节刚到长安,租了一座两进的宅子,一家四口带着谢云嫣、还有两个奴仆一起住着,显得局促了点,谢霏儿和谢云嫣姐妹两个就住在一起,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
方才谢云嫣叫了一声,离得近,把谢霏儿给叫醒了,关切地问了过来。
谢云嫣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下心神,“嘘”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没事,睡吧,我也继续睡了。”
“哦。”谢霏儿心大,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但谢云嫣却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那个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眼前一会儿是李玄寂在风雪中离开的背影、一会儿是赵子川浑身鲜血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令她悲伤。
就这样,她半梦半醒的,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辗转反侧直到了天亮。
起床的时候,谢云嫣还没精打采的,眼睛都是肿的,把薛氏惊到了。
“好孩子,你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叔叔家里住不惯?”
“没有。”谢云嫣摇头,“昨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后来有点害怕,就没睡着。”
谢霏儿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走过来:“做梦怕什么,下回过来和我挤一张床就好,两个人就不怕了。”
薛氏笑骂道:“定是霏儿这丫头半夜磨牙打呼,才把嫣嫣吵得睡不好,不然今晚上霏儿去敏行房里睡,敏行去柴房睡,让嫣嫣清静一点。”
谢霏儿吓得完全醒了,急忙摆手:“我没有,我这么淑女的一个人,怎么会磨牙打呼,娘您乱说。”
谢云嫣也吓得精神过来了,跟着摆手:“不干霏儿的事,婶婶您别小题大做,我和霏儿要好得很,就要和她住一块。”
这人和人的情意,说来都是缘分。譬如温嘉眉和谢云嫣,虽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两人一向不睦,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谢霏儿虽然只是远方族亲,和谢云嫣一见面就亲亲热热,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薛氏这才罢了,犹自絮絮叨叨:“怪你十三叔没用,这么多年下来,没攒下多少家当,长安房贵,我们一时半会没找到合适的,比起你原先住的安信侯府是差太多,委屈你了,凑合着先住,改明儿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婶婶给你腾一间大的。”
她中气十足,还要喊过去:“敏行,听见了没有,买房子养家是男人的事情,你可得给我用功一点,我们老谢家的孩子,好歹要考个进士回来,将来多赚点钱。”
谢知节去府衙当值,大清早就走了,此刻家里的男人只有长子谢敏行。
谢敏行捧着书本在窗下苦读,被老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紧应了出来:“知道了,娘,您放心,儿子头悬梁锥刺股,保管不会让您失望的。”
太阳升高了,家中的仆妇去厨房把早饭端了出来,谷物温暖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引得几只小麻雀飞了过来,在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脚。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热闹,谢云嫣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凉州老家,谢知章还在的时候,一家人说说笑笑的,也是如此。
她笑了起来,小鼻子翘得高高的,得意地道:“婶婶,我家当可多了,手上有三百金,一匹宝马、一件贵重衣裳,拿出来,我们可以在长安换个非常不错的大房子了。”
三百金是用一纸婚书从温嘉眉手里换来的,马是雪里红、衣裳是水云香纱骑装,谢云嫣离开安信侯府的时候,就带了这三样东西,这是她的全部家当,算起来,她自己觉得十分富有了,大是满足。
那匹宝贝的雪里红,一匹马还占了小半院子做马厩,金贵得很,此刻正咴咴地叫着,和那几只小麻雀争夺地盘。
薛氏正色道:“你的钱赶紧收好,叔叔婶婶是长辈,怎么可以用你的钱,这些你都攒着,将来是你自己的嫁妆,可别胡乱花销。”
“可是……”谢云嫣还试图说服薛氏。
薛氏摆手,打断了谢云嫣的话:“这次进京,本来燕王府还准备了一套大宅子要送给我们家,你叔叔婉拒了,我们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断没有贪得无厌的道理,听说你这孩子命格好,是个福星,我们就托你的福,一家子平安康泰,就是极好的了。”
谢云嫣听得薛氏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言了。
一家子吃过了早饭,谢敏行赶紧又做功课去了,谢家的男人,压力有点大。
大小三个女人坐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外头有人过来敲门。
“我们刚来长安呢,谁会过来串门?”薛氏纳闷着,唤仆妇陈妈妈过去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外面,他穿着一袭劲装,玳瑁扳指、白玉带勾、配着腰间错金刀,显见富贵不凡,他身量高大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生得还是十分端正,就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凶悍之气,左边眼角处还带着一处刀疤,看过去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陈妈妈看得心惊:“敢问公子何人?何事登我谢家门?”
那年轻男子样貌虽然凶了点,但态度很是客气,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道:“某乃燕王军中轻骑都尉赵子川,奉主上之命,给谢姑娘送礼,请容某进门。”
谢云嫣耳尖,听到了此人自称“赵子川”,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待薛氏发话,就“蹭蹭蹭”地跑了过去。
探头一看,果然是赵子川,那个凉州赵氏的五少爷,他的样貌和梦中一般无二,依稀还带着小时候跋扈鲁莽的神气。
昨夜刚刚梦见他满身是血地横死眼前,这会儿却见到鲜活的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还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和她打招呼:“小谢姐姐,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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