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工夫, 到了落霞坡,此处有桂花成林。
深秋时节,桂花盛放, 那一大片林子望过去如同撒了金子一般, 细细碎碎、层层叠叠, 千万重黄灿灿的花枝随风摇曳, 似流云、如霞光, 从天上落入人间。
这里其实地处偏僻, 寻常没多少人来, 大抵因为桂花不若牡丹雍容、不似梅花清雅, 不入世人眼中。
也不知道谁和谢云嫣说了这么一处所在,让她巴巴地叫了李玄寂,煞有其事地从城里过来,名其名曰赏花, 其实远远地望一眼就够了,那些树看过去总是一个样,枝头堆满花, 也分不出这一树和那一树究竟有什么差别了。
花香馥郁,扑鼻而来, 还没到近前,飞廉就开始打起了响鼻。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太好,骤然阴了下来,才下马, 雨点就从天上飘了下来。
“哎呦呦, 前两天太阳都好好的, 怎么偏我今天出来玩, 就开始下雨了。”谢云嫣抱着头躲到一株桂花树下, 抱怨道,“气煞人。”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谢云嫣一眼:“看看你,不能安分在家,无端端地要赏什么花,如今下雨了,可见天公也觉得你的念头十分无趣。”
口里虽然训斥着,他却动作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用手撑开,挡在谢云嫣的头上,替她遮住了雨水。
他的身材高大异常,手臂展开,围住了一大片,他的外衫是上等的蜀锦,厚实细密,盖在上面,外头风雨飘零,他的臂弯下,却漏不进一滴雨,自成一方小天地。
他尽量和谢云嫣保持着距离,手伸了出去,人却不靠近,那外衫自然遮不到自己,他在雨里淋着,不一会儿,头上、脸上就湿了。
谢云嫣不安起来:“玄寂叔叔,您被雨淋到了,您别管我,顾着你自己就好。”
“说什么蠢话?”李玄寂冷冷地训斥她,“我就是在雪堆里打滚都不会生病,你行吗?一淋雨就病病歪歪,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他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谢云嫣摸了摸鼻子,不敢吭声了。
正值妙龄的女孩儿,她无论做出什么姿势都是那么优美,低着头,脖子是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点点牛乳般的肌肤,上面垂着几缕发丝,似墨痕逶迤,一直到了领口。
李玄寂把脸转开了。
雨不太大、也不太小,就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桂花的香气仿佛都浸透到雨水里去了,随着风、随着雨,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缠绕在发丝间,甜蜜得令人发指,如同是她一般。
有一点小小的动静,悉悉索索的,就像小鸟儿蹦达了一下。
她偷偷摸摸地靠过来了。
香气愈加浓了一点,除了甜,还有一点清新的味道,似林间的月光、似山中的泉水,澄澈无暇,那不是桂花,那是她。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继续悉悉索索,她又靠过来了。
李玄寂继续向后退。
如是几次,谢云嫣把李玄寂硬生生地逼退了一丈,眼看着两个人都离开了桂花树下,李玄寂忍无可忍,喝了一声:“站回去,站好,不许动。”
谢云嫣抬起眼睛,无辜地望着李玄寂,眨了又眨:“玄寂叔叔,您讨厌我吗,为什么一直避着我?喏,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我有什么不好?全长安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了,真的,我不骗您。”
“很好,非常好。”李玄寂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现在不回到树下站好,这个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就要挨揍了。”
虽然明知道李玄寂是在吓唬她,但这会儿燕王殿下看过去确实是动怒了,目光如剑,差点要把她戳死,谢云嫣不敢继续挑衅,委委屈屈地退了回去。
飞廉和雪里红站在雨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飞廉就爱欺负雪里红,今天也是如此,它往雪里红身上拱了一下,雪里红被拱得踉跄起来,忍气吞声地往边上挪了挪。
飞廉继续拱,雪里红继续挪,挪了好几步,大约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朝飞廉小声地“咴咴”了两下,它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叫起来的声音也是温和的,没有半分力度。
飞廉却安分了下来,不拱了,反而弯下脖子,用大脑袋在雪里红身上挨挨挤挤,很是亲热的情形。
雪里红被吓得僵硬住了,一动不动。
谢云嫣看着羡慕极了,嘀嘀咕咕地道:“人不如马,真差劲。”
“你说什么?”李玄寂没听清楚,皱了一下眉头。
“呃,没什么。”谢云嫣眼珠子一转,转瞬又露出如花朵般明媚的笑容,用轻巧的语气道,“对了,玄寂叔叔,我要向您请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这段诗词,接下去那一句是什么,我忘记了,您能告诉我吗?”
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一瞬间,李玄寂似乎屏住了呼吸,他望着她,雨水从脸上流下,眼睛都有些模糊,如梦似幻,叫人看不真切。
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我是武人,书读得不多,没听过这个,你别胡闹了。”
谢云嫣呆了一下,气鼓鼓地道:“您骗人。”
她的腮帮子鼓起来了,粉嘟嘟的,像一颗甜蜜的桃子。
李玄寂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微微地叹息着,低下头看她,却不说话。
谢云嫣又觉得尴尬了,把脸别过去,嘴里犹自嘀嘀咕咕的:“好了,我知道了,您就是喜欢教训我,我生气了,也不想理会您了。”
他错了,她的外貌虽然长大了,但心里实在还是个孩子,天真又任性。
少顷,雨停了,天又微微地放了晴,雨露沾在桂花上,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晶莹剔透,带着清新的水气和花的甜香。
李玄寂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他脱了外衫,此时只穿着一件中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他身躯的轮廓,肌理结实流畅,体态颀长强健,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肩膀,每一处都充满了力度的美感。
谢云嫣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看得目不转睛。
李玄寂本在整理衣裳,注意到她的目光,警惕地转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谢云嫣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她目光游离不定,东瞟瞟,西瞅瞅,期期艾艾地道:“呃,我在看、看……那个,嗯……”
眼看着李玄寂的眼神越来越危险,谢云嫣情急之下,随手指了指:“我在看那个,我喜欢那枝花,玄寂叔叔,您去替我折下来吧。”
李玄寂看了她一眼,依言过去将树上那一枝桂花折了下来,递过去。
谢云嫣接过来,低头却把桂花嗅,用那枝花遮折半边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来,羞答答地望着李玄寂:“玄寂叔叔,您看,我与花孰美?”
李玄寂也忍不住莞尔:“小时候脸皮厚也就罢了,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要叫人笑话了。”
“只有在玄寂叔叔面前我才这样,率真自然,有什么不好,其他人不懂我,玄寂叔叔难道也不懂我吗?”谢云嫣眉眼弯弯,嘴角边的梨涡甜得可以盛下两盏酒,“我既生就十分美貌、绝顶聪明,自然要比旁人得意一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着说着,撑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何况,我这么厚的脸皮只给您一个人知道呢,别人面前,我端庄娴雅得很,怕什么。”
她笑起来的时候,能令春花秋月一并失色,此间唯有她是倾城,确实不假的。
李玄寂不敢再看,转过了身去。
但是,一枝花伸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摇晃了一下。
“此间无所有,赠君一枝秋。”谢云嫣柔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喏,我送给您的花,多谢您今天陪我出来玩耍。”
她赠过他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以及这秋天的桂花,这世间有千万般珍宝,却都抵不过这些。
李玄寂沉默地接了过来。
“玄寂叔叔……”
谢云嫣鼓足了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从那边传来了马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举目眺望,只见一骑从远处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却是一个老熟人。
赵子川策马奔到近处,见了李玄寂,飞快地下来见礼,而后从马上取了斗笠和蓑衣过来,有些讪讪的:“王爷,芳姑姑见下雨了,嘱咐小人过来给王爷送雨具,小人来迟了,让王爷淋雨,小人该死。”
“无妨。”李玄寂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模样,虽然全身都湿透了,但他器宇轩昂,就是那样站着,自然有渊渟岳峙之态,只能令人生出拜倒之意。
他略一摆手:“你先过去,稍等片刻,我有事要吩咐你。”
赵子川不明所以,恭敬地退到一边去了。
李玄寂的手又抬了一下。
赵子川急忙退得更远了一些。
谢云嫣憋了许久,这会儿巴巴地凑了过来,红着脸,小小声地道:“玄寂叔叔,我……”
“你的心思用错了,不该用在我身上。”李玄寂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神色和声音都是平淡的,如同这雨后的秋色,带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清冷与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因为你父亲走得早,你自小孤苦无依,见了我,难免会生出孺慕之心,这和男女之情是不同的,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搞混了也不要紧,等你日后遇到心仪的男子,自然就会明白过来。”
“不是这样!”谢云嫣焦急地争辩着,“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我有什么不懂,我不可能搞混,玄寂叔叔,我、我……”
她终究是害羞,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急得两眼泪汪汪的:“我念着一个人,睡着了梦里是他,醒来了心里想的也是他,难道这还不算吗,我心如磐石,再没有更改的可能,您一定要信我!”
“不行。”李玄寂终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我生而不祥,命数带煞,注定一生孤寡,我的亲生父母、养父母皆是因此而离世,与我亲近之人皆不得善终,我不能害了你。”
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谢云嫣从来没有见到他这般温和,仿佛风从林间来,那么轻地拂过她。
“你是个好姑娘,将来必有如意佳婿讨你欢心,可惜却不能是我,你且放心,这一生一世,只要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许你岁岁无忧,恣意快活。”他如是道。
“可是没有您,我一点都不快活!”谢云嫣握紧了拳头,大声地道,她的神情倔强,一滴泪珠却从眼角落了下来,“玄寂叔叔,您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在这里,就在您的面前,您敢说您无动于衷吗、您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吗?”
她眉目如画、肌肤欺雪,明艳不可方物,如水中花、镜中月,不可念、不可及、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我有罪,不该生此妄念。”李玄寂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一般,他向后退了两步,终于转身,大步过去,跨上了飞廉。
“赵子川。”他一声断喝。
“是。”赵子川飞奔而来。
李玄寂指了指谢云嫣,对赵子川道:“送她回去,好生照顾,她若有不悦,我唯你是问。”
赵子川十分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应道:“是,小人遵命!”
李玄寂打马疾驰而去,不顾谢云嫣在身后呼喊着他。
“玄寂叔叔!玄寂叔叔!”
那么甜美的声音,无论听多少次,都会觉得身体滚烫。是的,他有罪,不该生此妄念,诸天神佛在上,降罪于他一人便好,从此后,他将远离她,不再贪心。
李玄寂一路狂奔,径直回了燕王府,府中的人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回来,皆是惶恐。
“我要沐浴。”他只是简单地道。
到了浴殿后,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脱了衣裳,拎了一桶水,“哗啦”一声,直接从头上浇了下去。
秋意已浓,天气凉薄,那一桶冷水下来,激得他身上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他甩了甩头,不够,远远不够,身体热得发烫,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像整个人架在火上烤,皮肉焦烂、骨头生疼。
一桶又一桶的水不停地浇下去,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仰起头,近乎自虐地让水灌进口中、灌进鼻子,呛进了肺里,令他几乎窒息,直到最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弯下腰,咳了起来。
咳得那么剧烈,心都要从口里吐出来一般,他捂住胸口,似乎要把心按回去一般,用力地按住了。
大约是按不回去的。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把身体和头发擦干,换上了干净衣裳,当他打开门出去的时候,已经平静如常,神情冷峻而高傲,依旧是威严无上的燕王殿下。
侍从们觉得燕王今天看过去格外冷厉,整个人都好像从冰窟里出来一般,散发着逼人的寒气,他们低头俯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避得远远的。
李玄寂去了书房,他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下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本《礼记》,他不由地望过去,摆在下面另有一张小书案,她曾经趴在那里抄书,苦大仇深的小表情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她总爱偷偷摸摸描绘他的画像,被逮住了还要甜言蜜语地哄骗他,她的声音似云朵、似蜂蜜,叫人陷进去了就爬不出来,甜得要命。
李玄寂翻开了《礼记》,手指从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去,他表情淡漠,但目光晦涩,思绪都埋在心底,那么深,大约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可念、不可及、不可思量。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了一点吵杂的声音,打断了李玄寂的沉思。
“王爷吩咐过,别进去打扰他,赵校尉,你不如等等,明儿再来。”这是门外侍从的声音,在劝说着。
“我有急事,大哥,急得不能再急,求您通禀,王爷一定会见我的。”这是赵子川焦急的声音。
“我可不敢……”
李玄寂立即开口:“赵子川,进来。”
赵子川匆匆推门而入,跪下了,满面羞愧之色:“小人无能,有负王爷所托,向王爷请罪。”
“出了什么事?”李玄寂不动声色,但他拿着书的手却突然抓紧了。
“小谢姐姐大哭了一场,很生气,硬把我赶走了,她说……” 赵子川偷偷地觑看了一下李玄寂的神色,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往下说,“她说有人薄情寡义,伤透了她的心,她如今万念俱灰,要出家去了。”
李玄寂吁出了一口气,气得差点笑了:“嗯?她要出家?她去哪里出家?”
赵子川吞吞吐吐地道:“她自己骑着马去法觉寺了。”
李玄寂面无表情:“法觉寺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不会收她的。”
赵子川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面上现出了扭捏的神色:“小谢姐姐确实很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看过去又不像是说笑的,我有点担心,可是她不许我跟着,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寂似乎是不愿在这等琐事上再作纠缠,他抬了抬手,阻止赵子川继续啰嗦下去:“她一向淘气,花样百出,不算什么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子川不敢再多话了,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李玄寂的神色不见波动,依旧平静,他继续看着那本《礼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里面飘飘悠悠地掉下一张纸。
纸上有许多折痕,是当初揉成一团又摊平了,后来被人捡了起来,夹在了这书中。
那是李玄寂的背影画像,一身戎装,挟一袭风雪,不见其面,只见其形,神韵宛然如真,气势透纸而出。这是谢云嫣笔下的他。
记得她当初怎么说的来着?“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入我梦中,必然是我的意中人。”
此念缘何而起,竟无从得知。
李玄寂安静地看了良久,倏然合上书,站了起来,出去了。
外面的侍从迎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并不说话,而是自己去牵了飞廉过来,径直出了燕王府。
他打马去了法觉寺。
没什么缘由,只是去看看圆晦师父罢了,他在心里对自己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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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寂寥,禅院梵钟,寺外的古树黄了,落叶满地,小沙弥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打扫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都是那么宁静。
李玄寂策马而来。
知客僧恰在门口,见了燕王,急急上前拜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姑娘来过吗?”李玄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直接问道。
谢云嫣在法觉寺住了三年,这里的和尚都知道她。
知客僧答道:“有的,小谢师妹方才在这里,恰好静尘师太今天过来,不知道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随静尘师太一起走了,有一会儿工夫了。”
李玄寂眉头皱了起来:“静尘是什么人?她们一起去哪里?”
知客僧不知燕王为何不悦,有些惶恐地回道:“静尘师太是莲溪寺的主持,和圆晦师父一般,是极有名望的贤德大能,时常过来和师父论道佛法,静尘师太说小谢师妹有慧根,平日就很喜爱她,今天带她回莲溪寺去了。”
李玄寂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我,莲溪寺在哪里?”
那迫面而来的煞气几乎要把知客僧吓趴下了,他战战兢兢地举起手,往北面的方向指了一下:“从这边山道过去,莲溪寺也不远,莫约就三五里路,在北山的山麓下,是座小小的庵堂,山门前有三棵银杏,殿下到时候一望便知。”
李玄寂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乌云堆积在半空中,黑乌乌地一片压住了山尖。风大了起来,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地上的落叶被风卷着飞来飞去,惹得小沙弥追在后面跑,嘀嘀咕咕地抱怨。
李玄寂拨转马头,一声清叱,飞廉撒开蹄子,朝北山方向跑去。
天色越发阴沉起来,连山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感觉。
山道崎岖,曲曲折折,恰如李玄寂此时的心绪,他向来铁血铁心,杀伐果断,便是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绪,千回百转,不知指向何处。
飞廉跑了莫约五里地,果然如知客僧所言,在山麓下看见了三颗银杏树,山门清静,石阶通幽处,石阶的尽处是一座庵堂,灰墙黑瓦,阶下生苔。
飞廉冲到门前,大雨正好“哗啦”一声倾盆而下。
李玄寂下马敲门。
一个小尼姑出来开了门,十分和善:“施主是来避雨的吗,请进。”
李玄寂牵着飞廉,跟着小尼姑进了莲溪寺,飞廉忽然叫了一声,脱开李玄寂的手,自己“哒哒哒”地跑过去,凑到佛堂的屋檐下,对着那边站着的一匹小白马挨挨蹭蹭,很是亲热。
那是雪里红。这小母马一见飞廉就害怕,“咴咴”地叫了起来。
“哎呦,那个那个,别欺负我的马。”谢云嫣听见声音,匆匆从里面跑出来,指着飞廉娇嗔道,“你真是个坏家伙,这么大个头,不能体恤人家点吗,非要挤过来做甚,人家不喜欢你了,走开走开。”
她这么说着,眼睛却朝李玄寂瞟了过来,眼波流转,欲说还休的模样,让李玄寂疑心她的话另有所指。
李玄寂端着一脸肃容,咳了一声。
谢云嫣这才慢慢吞吞地挪过来:“玄寂叔叔,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旁边的小尼姑恍然大悟:“施主是来找小谢师姐的吗?”
“我是她的长辈。”李玄寂严厉地道,“这孩子在家里受了一点委屈,就开始闹脾气,说什么要出家,十分顽劣,还望师父们不要被她蒙骗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缁衣老尼姑从佛堂里走了出来,她身材矮小,面容平常,枯瘦衰老,站在那里却有松鹤清气,与这破旧庵堂相谐一体。
她对李玄寂合十一拜,不亢不卑地道:“在尘俗也好、入佛门也好,各有各的缘法,贫尼不强求,施主也莫强求,端看小谢自己的造化。”
她看了看谢云嫣,又板起脸:“菩萨座前,不可诳语、不可妄言,你自己且去思量清楚。”老尼姑指了指李玄寂,一点不留情面,“若别的也就罢了,若为了这个男人而赌气,去,贫尼不要你这弟子。”
堂堂燕王,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李玄寂的脸都黑了。
但静尘师太说罢,施施然地又进去了。
小尼姑不如老尼姑镇定,被李玄寂的气势吓得要命,抱着头躲了起来。
谢云嫣无奈,抓了抓头:“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您偏又跑来打岔,我和您说,静尘师父可喜欢我了,我拜在她门下,指不定将来就能当上这莲溪寺的主持,这下却被您搅黄了,玄寂叔叔你可真讨厌。”
李玄寂面无表情,指了指佛堂上的牌匾:“你?要做这里的主持?难怪,这寺庙看过去就要倒下来的样子。”
牌匾陈旧腐朽,已经缺了一个角,在风雨中还有点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看过去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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