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高府。
引路的嬷嬷将青唯带到花厅,唤人来奉茶,随后行礼道:“大表姑娘在此稍候, 老奴这便去请表姑娘。”
青唯颔首:“劳驾。”
这间花厅位于高府的西跨院, 青唯此前住在这里时没来过,她嫁人了,而?今再?回来, 便算是客, 待客有道,把人带到偏院接待,算很失礼了。
青唯没计较, 在圈椅里坐下。
她在江府一连等了三日,非但江辞舟没回来, 朝天与德荣也没回来。
江逐年近日去附近的州县办差,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邸, 竟像是又回到当初飘零的日子。
她本想夜探京兆府,会会囚在牢里的扶冬,但折枝居案情牵涉重大,她贸然行动, 只怕打草惊蛇,思?来想去, 记起高子瑜是京兆府的通判, 便过来找崔芝芸帮忙。
青唯坐了没一会儿,只听身后传来一声:
“阿姐?”
青唯回头望去, 崔芝芸面色苍白,弱不胜衣,竟比刚到京城时更加憔悴。见到青唯, 她却很欣喜,疾步过?来,“阿姐,你来看我?”她握住青唯的手,“自从你嫁去江府,我一直想去探望你。”
她瘦得太厉害了,连手指都细骨嶙峋的。
青唯猜到她大约过?得不好,想了想,到底还是关心了一句:“你近日怎么样?”
崔芝芸垂目笑了一下,撤开手,见青唯没动茶水,提壶想为她斟,手触到茶壶,竟是凉的,“惜霜这几日身子重了,吃什么都不合胃口,她肚子里的到底是高家长孙,府上的人看重,多?关怀一些?也是应该。我就那样吧,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可有可无的。”
她放下茶壶,回身道:“不说这个了,阿姐呢?阿姐在江府过?得怎么样?”
青唯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只说是还好。
她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很快直入主题:“芝芸,我有?桩事要托付你。”
崔芝芸道:“只要我帮得上的,阿姐尽管说来。”
青唯思量了一下措辞,“我官人这个人,你也知道,成日里浪荡惯了,我嫁过?去没几日,他瞧上一个花魁,前阵子还为了她在东来顺摆酒,结果被人做局,险些遭到伏杀。眼下这花魁被疑作嫌犯,关押在京兆府,你能不能帮我跟高子瑜打听打听,这花魁究竟是不是凶犯,若她是,还望一定严惩,若不是,她何时放出来,还盼知会我一声,我拿些银子,把她打发了。”
崔芝芸听了这话,有?些?震诧。
她知道江辞舟德行不好,没成想只成亲数日,便出去吃酒狎妓。
崔芝芸垂眸苦笑了一下:“是我对不住阿姐,早知如此,不如由我嫁去江家,左右我在哪儿都一样,阿姐有?本事,却不至于被这高门深宅困住。”
她看向青唯,“阿姐放心,这么一桩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等表哥回来,我跟他打听,到时候我想法子告诉你。”
有?日子没见,崔芝芸比之前沉稳了许多,青唯见她知道轻重,没多作提点。
她陪崔芝芸坐了一会儿,辞说要回江家,崔芝芸十分不舍,一路把她送到府门外,青唯在府门口驻足,思?量了一下,说道:“你在高家,好好照顾自己。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旁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没碍着你,不必往心里去。”
崔芝芸听明白了,今日青唯能来看她,陪她说这一会儿话,她心情已舒缓许多,轻声道:“阿姐放心,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总之谁都靠不住,人活到头来,只能靠自己,我只管把自己照顾好就是。”
青唯颔首,走到巷子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崔芝芸还站在高府门口望着她,见她回首,还笑?着跟她招了招手,她一个人立在那儿,身边连个陪着的丫鬟都没有?,孤零零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
人本该是这样独行。她也一样-
快要到江府,青唯忽听上空有隼高鸣,她绕去一条背巷,抬臂将隼接住,从隼的足边取出字条:
“今夜于东舍一叙。”
青唯回到宅子里,在屋中等到暮色四合,换了夜行衣,披上黑袍,翻|墙而?出,很快到了紫霄城东侧的小角门。
墩子早就在角门旁候着了,任值守的禁卫把她放进来,带她到东舍院中,推开门,唤了声:“公公。”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曹昆德坐在当中,闭着眼,抻手揉着额角,“来了?”
青唯任墩子掩上门,说道:“义父看上去疲惫。”
曹昆德慢条斯理地道:“昨日荣华长公主回宫了,宫里好一通繁乱,入内省当班的没个歇息,全都连轴转,早就想招你,今儿才得空。”
他睁开眼,“听说几日前,你跟江家那位小爷当家吵了一通?”
“是。义父嘱我盯着他,但他沉迷声色,平日里并不与我多?相处,他连日摆酒吃席,我觉得可疑,便扮作玄鹰卫跟着他去。”
曹昆德问:“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青唯道:“他似乎看上了小何大人庄上的扶冬姑娘,还与一个名唤邹平的校尉争风吃醋。邹平心中嫉恨,设局伏杀他,雇了好些死士,后来还炸了火|药。”
“照你这么说,这火|药确实?是邹平备的?”曹昆德声音细冷,从木匣里取了根竹签,剃着指甲,漫不经心地问,“就不能是他江辞舟自己备的,贼喊捉贼,嫁祸邹平?”
青唯心中一凝,看了曹昆德一眼,很快垂眸:
“义父这个猜测,我也曾想过,但,当时死士太多?了,我只顾着应付他们,没瞧清到底是谁扔的火|药,后来听说这个邹平的父亲是卫尉寺卿,照常理推断,应该是他。”
“照常理推断?”曹昆德冷笑一声,他看向青唯:“若凡事都能照常理推断,反倒简单了。”
“照常理推断,江辞舟就是江辞舟,当不上什么玄鹰司都虞侯;照常理推断,你是温阡之女,早该命丧朝廷的刀兵之下;照常理推断,新帝年轻羸弱,朝政上有?章何压着,不能够力排众议启用玄鹰司;照常理推断,荣华长公主不会提早回京,薛长兴也不会失踪;照常理推断,五年前那洗襟台就不该塌!”
他说到后面,声音愈急,森冷砭骨,手中竹签折成两段。
青唯立刻屈膝半跪:“青唯办事不利,请义父责罚。”
曹昆德悠悠地看着她,半晌道:“你嫁给江辞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是与他做了夫妻,慢慢儿对他生了情愫,管不住自己的心,想要帮他瞒着义父吧?”他将断了的竹签扔进木匣子里,“你可莫要忘了,你是温阡之女,这事要是让朝廷知道了,没有义父护着,非但你要遭殃,便是那鱼七,说不定也要因此受牵连。”
青唯听出这话中的胁迫之意,低垂双眸,“义父说的是。只是我这些?年走过?来,无牵无挂,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朝廷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我自己清白自己知道。还有?义父提的师父,我找了他多?年,无非就是为了尽一份孝道,我要是死了,一切就成了空谈,他受不受我牵连,我也管不着了。”
曹昆德目光森寒地盯着青唯。
他知道她倔强,就这么被她回敬了一记硬刀子,他心中还是着恼的。
他稍缓了缓,想到青唯身上背负数桩罪名,前阵子还去城南劫狱,可眼下呢?还不是苟且在江家。
嘴上说什么“不惧死”,不惧是不惧,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呢,想必是不愿死的。
只要不愿,她就不会跟他撕破脸,相互利用的人么,谈什么真心?
曹昆德想到这里,眉头舒展,语气缓和下来:“瞧你,义父不过?是提点你一句,你竟当起真来了?”
他淡淡道:“罢了,火|药的事,义父自己着人去查吧。”
他起身推开门,唤来墩子,“把你的风灯与斗篷给她。”
墩子很快取了来,曹昆德见青唯披好内侍的斗篷,说道:“夜深无眠,今夜陪义父在这深宫里走一走,说一会儿话吧。”
青唯颔首:“好。”-
说是在深宫里走,其实也不过?是走在三重宫门外的甬道院墙之下。
秋夜风来,寒蛩蛰伏在墙根下张惶鸣叫,曹昆德的声音老而?苍冷:
“荣华长公主,你听说过?她么?”
“听说过?。”青唯默然片刻,“她是先昭化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听说很得先帝恩宠。”
“是。先帝在世时,先皇后去得早,当今何太后那会儿只不过?是个妃,连‘贵’字都没冠,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后宫的主理之权,都在荣华长公主手上。
“这事本来不合规矩,但长公主的驸马,当年是投沧浪江死谏死的,他死了后,先帝做主,把她接回宫来长住。
“……沧浪江,长渡河,洗襟台,这些?事一桩接着一桩,在咱们这一辈人的心中,始终是过不去的,先帝怜惜荣华长公主因此丧夫,非但把她接回宫里,还把她与驸马爷的儿子带在身边教导,给他封了王,就是后来名动京城的小昭王。”
青唯提灯走在一旁,静静听他说完,问道:“义父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章鹤书此前拟书奏请重建洗襟台,朝中大员相争不休,昨日旨意下来,说此事官家恩准了。”
“洗襟台要重建了,荣华长公主回京了,玄鹰司也复用了,静水流深,下有?暗涌,义父看着漩涡起,想喘口气,所以多说了几句。”
曹昆德的步子在甬道口一扇小门外停驻,顺着小门望去,能够看到一截更深的甬道,内里似乎连接着一处巍峨的宫所。
青唯不知道,在这深宫里,有?这样一所殿阁,里面住的不是帝王,也不是宫妃,而?是一对久居深宫的母子。
风很大,殿阁外的铁马在寒夜里叮啷作响。
曹昆德收了步子,掉头往来路上走,“义父这个人,或许不是什么好人,终究不会害你。当年洗襟台坍塌,烟尘太大了,浸到了这深宫的水里,浑浊得很,所以陷在里头的人,不得不一个一个带上面具。”
铁马声太吵了,青唯跟着曹昆德往来路走,忍不住回过?头,再?度望向那座殿阁。
殿阁还掌着灯,似乎里头的人还未安睡。
可是再往里,她便望不清了。
“这深宫啊,义父也只带你在外围走上一遭,不会让你往内里涉。因为你不知道,那些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什么人?他们会对你好,还是会利用你,害了你。”
……-
深夜,昭允宫灯火未歇,廊檐铁马在风中狂乱作响。
一名宫婢端药走到宫门口,对门前的小黄门道:“拿杆子把这檐铃取下来吧,省得搅扰了殿下歇息。”
小黄门称“是”,寻杆子去了。
宫婢于是端着药往里走,穿过主殿,到了内殿,将药搁在梨花木高几上。
内殿除了医官,还侍立着侍卫与厮役,里侧有一个床榻,榻上床幔高挂,一旁的柜阁上搁着一张银色的面具。
江辞舟从混沌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闻见的是一股熟悉的,刺鼻的药味。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不再?如几日来时昏时醒那般涣散,慢慢有了一点神采。
医官探身过?来,试探着唤:“殿下,殿下?”
江辞舟喉结上下动了动,“嗯”了一声。
医官立刻吩咐:“殿下醒了,快,快拿药来!”
朝天称是,大步取来药汤,与此同时,德荣快步走内殿门口,对适才的宫婢道:“殿下醒了,快去通禀长公主殿下。”
宫女颔首,疾步赶到昭允殿门口,声音散在深秋的夜风中,“快去通禀长公主与官家,小昭王殿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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