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陵川彻底入了伏,天热得连知了的叫声都恹恹的,人站在头下,不出半刻便是一身汗。

    白泉把几名官差送出官邸,取出两贯银钱,“辛苦诸位了,连着几一大早就送冰来,这是张大人一点心意,诸位且拿着吃茶。”

    官邸的冰按例是五一供,不过邸中近住着京中大官,东安的府尹了讨好张远岫,连辰阳绛墨都舍得献,怎么会舍不得几块冰呢,自然送来。

    官差忙说“张大人客气”,接过银钱,再三道谢。

    白泉送走们,很快回到书斋。间虽然炎热,书斋里倒是清凉,斋中搁着纳凉的冰盆,夏风穿窗拂入,掠过冰盆,就了清风送爽。

    张远岫正在拆信,信是送冰的官差顺带捎来的,一封章鹤书的,被暂搁在一旁,手中这封是老太傅的。老太傅年过七旬,已是古稀高寿,字迹依然苍劲力,信上只称是入夏后人愈发惫懒,兼之担心耽搁张远岫公务,所以上个月中未曾来信。

    “至于重建洗襟之台,依师之见,台起台塌,天定自然,实则不必执着。近半年来,你案牍劳形,几无一休歇,不若辞去督管洗襟台重建之差务,放空心境,陵川山秀水美,借机游历一番,忘诸凡尘琐事,焉知不得乐乎……”

    张远岫看到这一段,心中不由一叹。

    当初先帝提出修建洗襟台,张正清力持先帝之见,老太傅彼时作翰林掌院,早年与张遇初、谢桢等人又师生之谊,也是竭力赞筑台纪念的。可是洗襟台出事以后,老太傅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些登台的士们,自责不已,竟辞官归隐了。

    张远岫原以重建洗襟之台,恩师是乐见的,没想到年初朝廷终于首肯重建提议,老太傅非但没半点振奋,看上去反是加心灰意冷,及至今来信,也劝不如放下此间事,就此不管了。

    后面便说了些家常事,张远岫一行一行看去,及至看到最后一行,目光微微一滞,眉头竟蹙了起来。

    白泉立在一旁,见一向从容不迫的主这副形容,不由问道:“公?”

    张远岫没说什么,径自把信递给,白泉接过,信的最后一行写着这样一句,“仁毓郡主已至婚配之龄,裕亲王府意属于你,借官家之问师之意,郡主出身高贵,柔嘉纯良,堪良配,然此乃你终身大事,师以当由你自己来定,却不知你心意如何。”

    白泉愣了愣,仁毓郡主?

    印象中,仁毓郡主与公结交甚浅,也就寥寥见过三两回,想来若不是她公意,京中贵胄弟良多,裕亲王府不会选中公吧。

    只是公这些年忙于公务,几乎是不近『色』的,唯一一个稍稍放在心上的,不是郡主,而是温姑娘,只是那温姑娘……

    白泉一念及此,不由移目看向张远岫,已经开始拆看章鹤书的信了。

    章鹤书的信是由枢密院颜盂笔的,张远岫安静看完,这一回脸上倒是没什么情绪,深思了半晌,淡淡道:“章鹤书要来中州。”

    白泉的心思还在青唯身上,乍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去中州做什么?知道公在中州给温姑娘置了一所宅?”

    张远岫倚着椅背,目光静静地落在书案上,“不像。让我近去见。”顿了顿道,“应该和洗襟台关。”

    想重建洗襟台,章鹤书也想重建洗襟台,当初二人合作,不过是因目的相同,至于这位章大人究竟揣着什么心思,懒得去猜。可眼下看来,昭王追查洗襟台坍塌之由步步紧『逼』,搅起漫天风浪,以至江海里潜藏的大鱼纷纷浮出水面。

    而涉江而行,被波及是迟早的。

    “公,那您要去见章大人吗?”

    张远岫沉『吟』片刻,却问:“章兰若留在东安是在等封原将军?”

    “是,听说章大人与封原将军要去附近的什么地方视察,顺带找一位几年前失踪的岑姓大人。”

    上溪暴|『乱』案结案,照章庭的脾气,早该回柏杨山继续督管洗襟台修建的,可非但没离开,反倒滞留东安等起什么将军。

    张远岫不置可否,拿过桌上的经纶匣,径自去了隔壁院。

    章庭正在翻看底下人送来的案宗,听是张远岫过来,连忙迎出院中,“忘尘,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

    张远岫把经纶匣递给,“早上看完了,给你送过来。”

    章庭近得闲,几乎每写一篇策论,搁在经纶匣送去张远岫处请指教。

    “辛苦忘尘了。”章庭接过匣,把张远岫往屋中引,又吩咐底下的人去沏茶,“每回看了忘尘的批注,我都受益匪浅,时常自责何凡事不能如忘尘思虑深远。”

    张远岫道:“其实兰若与我只是见解不同,并无高低之别,我看了兰若的文章,时常也豁然开朗之感。”

    说着,目光掠过章庭搁在一旁的卷宗,“兰若差事要忙?”

    章庭道:“是,陈年旧案了,里头的枝节好像出了岔,只好翻一下案宗。”

    张远岫呷了茶,看着章庭,眸里是非常温和的笑,“是,我听说兰若近在找一个东安府失踪的通判,名唤岑雪明,左右忘尘近闲暇,不知此案可忘尘帮得上忙的地方?”

    -

    归宁庄。

    “这支簪,我们路过庆明特地请匠人给少夫人打的。少夫人头发又多又密,太细的簪簪不住,簪身粗的簪饰往往也繁复,少夫人不喜欢,这支正好。”

    “还这顶纱帷,少夫人身份不便,出行总要戴帷帽。这纱帷纱质密薄,从里朝看一览无遗,从朝里,什么都望不见,少夫人定然喜欢。”

    拂崖阁内,驻云和留芳把这一路来青唯采买的物件一一取出来,不过半刻,已经堆满了一整张桌,一旁还七只木箱,五包行囊没拆开。

    谢容与和青唯重逢不久,很快写了信让留芳和驻云来陵川,谁知两人刚到庆明,忽然又接到德荣一封急信,称是公的意思,让她们这一路慢慢儿走,最好拖足一两个月,顺道附上了几张千两银票,让她们沿途青唯买些常所需。

    “这只锦匣里装的都是我们在临港找的珍珠,挑的都是上上品,费了好些工夫呢,等以后回宫了,可以请司衣局,司饰局的手艺姑姑镶在少夫人的首饰和衣裳上,少夫人如果喜欢,也可以嵌在兵器上。一样的锦匣还五只,玛瑙与月长石也是的。”

    “这只箱里囤的是我们在中州特地寻来的布匹,又厚又韧,不易被剑划伤,少夫人缠在腕间的软玉剑布囊磨损得厉害,我与留芳打算少夫人另制几个,少夫人可以换着。”

    “另的箱里还少夫人买的衣裳,少夫人缺的绒靴,少夫人的暖手香炉,少夫人喜欢的香片……”

    朝天抱刀蹲在一旁,看留芳和驻云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归整青唯的事物,挠挠头:“怎么都是少夫人的?你们这一路就没给公买什么?”

    驻云看一眼,掩唇一笑,“公又不缺什么,少夫人缺的,是公缺的。”

    留芳也道:“给少夫人买,不就是给公买了么?”

    朝天又挠挠头,还是没听明白。

    留芳打开木箱,从里头取出一沓方,递给德荣:“这个你拿着,这些都是我和驻云到处寻来的食谱,公说少夫人喜鲜不喜腻,不嗜甜可羹食酥饼里不能没甜,回头你给后厨一份,让后厨照着做,少夫人定然喜欢。”

    德荣道:“我再让人抄录两份,装订册带在身边。”

    驻云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间传来脚步声,几人朝屋一看,是谢容与过来了,谢容与迈进屋门,“东西收好了么?”

    “回公,可能还要一会儿。”留芳道,“衣物些多,可能还要等少夫人回来,亲自挑了喜欢的收进橱阁里,余下环佩钗饰,奴婢与驻云已收了好几匣,常所已分类整好,正待归置。”

    谢容与道:“东西放着吧,过会儿我来收。”

    驻云和留芳讶异道:“公亲自收?”

    谢容与温声道:“她的东西习惯放在特定的地方,你们这阵没跟着她,收了我担心她找不到。”

    留芳和驻云视一眼,忍不住一笑。

    她二人是今早上到的,朝天天不亮就出城去接,还以能看到少夫人,没想到少夫人半个月前去中州了,眼下竟不在庄上。

    驻云道:“公,奴婢听说少夫人也是这两回来。”

    谢容与颔首,“信上说是明。”

    一旁抱刀而立的朝天听了这话,一下来了精神:“公,少夫人和岳前辈明就回来是吗?”

    近来聊赖,伤好过后功夫也像是遇到瓶颈,唯盼着高人指点一二。

    前遇到岳鱼七,不是高人又是什么?

    可惜高人与少夫人相逢不过两,匆匆带着她去了中州,朝天甚至没来得及在高人面前混个脸熟。

    朝天双目炯炯:“公,岳前辈和少夫人明几时会到?的愿意去城门候着。”

    谢容与看一眼,还不待发话,院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来人是一名玄鹰卫,还没走到近前便匆匆拜下,“虞侯,岳前辈与少夫人回来了。”

    谢容与愣了一下,“这么快?不是说明?”

    “似乎是少夫人星夜赶路,是以比预计的快了一,岳前辈与少夫人眼下已到庄门了,虞侯可要——”

    不等玄鹰卫说完,谢容与已然迈出门槛,疾步朝院走去。

    还没到前院,只听廊另一边也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人也在朝后院赶,间或伴着岳鱼七的叱骂:

    “……让你去州府,非要先回庄上,要是人不在,待会儿还要多跑一趟。这一路上也是,夜里不睡觉急着赶路,你是把魂落在陵川没带出来是吗,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能折腾——”

    声音越来越近,谢容与绕过回廊拐角,就看到廊尽头出现一道青裳身影。

    光从廊斜浇而下,青影顿了一瞬,霎时风,与离开时一样,下一刻便朝这里扑来,把撞得险些后退一步。

    叱骂声还未歇止。

    “……晚一天见能怎么着?也不怕跌坏了那画匣,那里头是稀珍——”

    岳鱼七拐入回廊,展眼一望,“嘶”一声倒吸一凉气。

    青裳撞入一袭月白,像流霞化进了山岚中。

    岳鱼七一时间只觉难以直视,随意点了一人,“那个谁,你过来。”

    朝天殷勤上前:“岳前辈事尽管吩咐。”

    岳鱼七抬手捂住眼睛,把头偏去一边,“赶紧找个大夫来,给我治治眼睛,快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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