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话音落,车室里静了一会儿。片刻,车上下来一个罩着黑衣斗篷的女子,她撩起帽檐朝远处望了一眼,只见驿站附近果然灯火通明,进京的车马、人全被拦在了关卡外,武德司的官兵正在一个一个排查。
近来京中生了什么大案,青唯心中清楚。自从谢容与从脂溪矿山取证京,洗襟台买卖名额一事在京城附近传得沸沸扬扬,她到底是洗襟台下重犯,这么敏感的关头,是不要惹麻烦为好。
青唯想了一下,撩开车帘,对车上的人:“顾老爷,依照们好的,是您中州的远房侄女,也姓顾,跟着您一块儿上京省亲的。”
马车上的人连声好,一旁的仆从道,“辛苦江姑娘去驴车上坐一会儿了。”
驴车拉的都是货,青唯一点不含糊,即一点头,挤身在货间坐下来。
青唯跟着的这位老爷姓顾,大名唤作顾逢音,是一名富商,年岁已近花甲,他常年住在中州江留城,前一阵因为买卖上出了岔子,不得不亲自上京,他走得匆忙,身边只带了几个仆从,路上不幸遇到劫匪,幸得跟前这位“江姑娘”相救。这位江姑娘自称是陵川人士,家里是开武的,所以身不错,她去年秋定了亲,夫家姓谢,挺有出息的,在上京混了个芝麻大的官,可惜前阵子她未嫁的夫君被人冤枉落了狱,她着急上京探望,娘家这边不允许,怕她救人不成,反倒惹来一身麻烦,非但要解亲,将她禁足在家,她不得不半夜落跑出来。
未婚夫婿落狱,“江姑娘”眼下也算半个罪臣之妻,路上遇到官兵,倘若报了真名,惹来一番盘问不,倘若被官府连坐缉拿,她怎么救人?所以“江姑娘”和顾逢音一商量,干脆假称是他的远房侄女,上京省亲的,顾逢音感念她的相救之恩,兼之觉得她深义重,自然答应。
快到了关卡处,一名武德司的官兵举着火把过来,“马车上的人都下来。”
仆从依将顾逢音扶下了马车,管家的双奉上文牒,“官家,家老爷姓顾,家中做绸缎买卖的,近来生意上出了岔子,是故上京协商。”着,又让一旁的厮役拿出几本账簿给官兵验看。
官兵略翻了翻,目光移向驴车上,罩着斗篷的身影,“她是何人?”
顾逢音道:“她是草民的远房侄女,家中有尊在京城,草民是故捎上她一块儿上京。”
许多女子一生未必得了一次远门,未出嫁前身份都登在娘家的户籍下,有时候只写姓和齿序,连名都没有一个,更别提文牒了,是故顾逢音既然了驴车上的女子姓顾,头查一查中州顾氏陵川的分支,有这么一号人便了。
武德司的官兵点点头,着人把顾逢音一人依数记下,放了。
众人离开关卡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一声“等等”。
一名身着校尉服的武德司官兵走上前来,在驴车前顿住步子,“把帽子揭下来。”
青唯顿了片刻,依揭了兜帽。火光将驴车这一片照得通明彻亮,兜帽落下,『露』出女子一张蜡黄的脸,她的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刚想开话,不期然间冷风入喉,忍不住捂唇连咳数声。
管家的忙道,“官爷,家堂姑娘身子不好,连日赶路不慎惹了风寒,正急着上京请大夫治呢,官爷见谅,官爷见谅。”
武德司的校尉皱了皱眉,随即摆摆,“走吧走吧。”
过了吉蒲镇便是京城地界,南面上京的都走这条道,青唯去年也走过,如果快马驰奔,大概两个多时辰到城中,不过顾逢音年纪大了,不起太久的颠簸,路上找了一家客舍歇了半宿,天明时分继续上路,等到了城门,已近暮里了。
与顾逢音同,不上是巧合。
离开脂溪矿山后,青唯和岳鱼七抄捷径避去了中州,青唯的意思是在中州等消息,风头一过去,她上京,但岳鱼七劝她打消这个念头,等案子审结,怎么都要半年,不如先辰阳老家。青唯思来想去,觉得岳鱼七得有理,只是她和谢容与分别数日,怎么着都得给京中去信一封以报平安。
青唯本打算找中州谢氏帮忙,她听谢容与过,他的祖母待他好,年谢桢过世,老夫人亲自上京,在公主府住了半年陪伴孙儿。可是中州的谢府,连谢容与都没来过,更别提青唯了,再她上门怎么,自报家门称自己是小昭王之妻,谢家的孙媳『妇』儿,让他们帮忙给谢容与送信么?她温小野是要脸的。
正是踌躇的这几日,青唯在江留城的上空看到了隼。
白隼翔空可至千里,可它到底是禽,若无有心人豢养,它如何懂得在携信往来特定的地方。
看到隼,青唯想到了曹昆德,养得起隼的人家不多,曹昆德算一个,虽然不确定在中州传信的这一只是不是京里位公公的,自从曹昆德在洗襟台的废墟里救下她,青唯一直觉得他心中藏着秘密。他的秘密让她不安,且青唯可以断定,凭这位公公事的段,不是谁『逼』问他,他会把秘密出来的。
曹昆德这些年的筹谋明显与洗襟台有关,而眼下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正审到关键处,容不得出任何岔子,青唯思及此,立刻决定上京,查清洗襟台的真相也是她的责任,凭她这么多年和曹昆德的接触,想必帮得上忙。
江留谢府不好登门,青唯想起另一个人,便是朝天和德荣的养父,年好心收养渡河遗孤的中州商人顾逢音。
也是巧了,青唯到顾宅日,顾逢音正准备上京。青唯想着顾逢音不认得自己,她如果自称是谢容与之妻,反倒会惹人生疑——哪有她这样一身江湖气的王妃,思前想后,决定干脆使些段。青唯雇了几个地痞流氓扮作山匪劫道,危急时刻出相帮,随后编排了一个未婚夫婿落狱的故事换取了顾家老爷信任,历月余,总算到了上京。
马车进了城,管家的快找了一间客栈,正是夜幕时分,客栈多的是打尖儿住店的,小二快上了小菜和茶水,顾逢音对青唯道:“老朽让管家跟掌柜的多订了一间上房,江姑娘今夜暂且歇在客栈,明早再出门打听谢家相公的消息不迟。”
青唯谢过他的好意,“顾老爷到京后如何打算呢?”
“老朽在京中有间铺子,等铺子收拾出来,搬过去住,江姑娘如果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只管过来铺子。”他着,让管家把商铺的地址写给青唯,“老朽有两个亲人在京中,老朽打算去见一见他们,其实……”他犹豫了一下,叹一声,“唉,实不相瞒,老朽的这两个亲人,眼下跟在京中一位贵人身边伺候,谢家相公的事,如果这位贵人肯出相帮,江姑娘不必愁虑了,不过老朽身份低微,总不好跟贵人开这个。”
青唯知道顾逢音的两个亲人是朝天和德荣,道,“顾老爷不必麻烦,官人既是被冤枉的,想必没有贵人相帮,也昭雪。”
小二的快上了菜,掌柜的见识广,看顾逢音的衣着,一眼认出他是富商,快过来攀谈,“几位这是刚上京?近日来得可真不巧啊。”
“掌柜的这话怎么?”管家问道。
掌柜的往外努努嘴,“夜里瞧不出来,明早您推开窗瞧瞧知道了,外头闹事哩!宫里位小昭王带了罪证,称是年塌了的洗襟台涉嫌名额买卖,京中些读书人听了受不了,嚷嚷着让朝廷给个法,单是这半个来月,闹了三五了。”
顾逢音听了这话,将茶盏往桌上一搁,皱着眉道:“朝廷给法,朝廷不需要查么,查案子总需要时日,这些读书的真是闲得慌。”
掌柜的笑道:“客官您是明白人,要,这些读书的墨水吃多了,之乎者也到了肚子里,全成了道理,道理得规规矩矩地躺在他们知道的方圆里,稍有不服帖的,怎么办?得闹啊。”这掌柜的起话来字正腔圆,一听是土生土的上京人士,“也别提眼下,六七年前,刚要建洗襟台会儿,京中不是也有读书人反对么,后来怎么着?朝廷发是有人煽动闹事,处置了好一批人哩,总之等着瞧吧。”
顾逢音听了这话,沉默下来,小二的上了菜,掌柜的亲自接过,为他们这一桌布菜,管家道:“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事。城西的江府怎么走?”见掌柜的不解,他又解释道,“是礼部江大人的江府,是这样,家老爷有亲人在江府差,想要近日抽空过去看看。”
掌柜的见他们这一人衣着不菲,听他们认识朝官员,倒也见怪不怪,忆了一会儿,道:“可是记得,江老爷半年前离开京城,去外地办差了……客官,你们来得真是不巧啊。”
青唯听了这话,稍稍一愣。
江逐年外出办差去了?
她本来是打算跟着顾逢音一并到江家,然后托江逐年带自己去见谢容与的,眼下看来,这一条路不通了。
青唯刚要开,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她,她蓦地移目望去,只见客栈门,正有一人向着楼内张望——正是昨夜在吉蒲镇关卡盘问她的武德司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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