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夏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终于问了一句关于他的问题。

    南思文的手顿了顿。他知道顾清夏问的不是他怎么来了她家,她问的是他怎么来了帝都?

    “在羊城干了两年,那边不好干,我老板听说北方好点,就迁过来了。我跟着他过来的。”

    顾清夏“嗯”了一声,半天没说话。

    过了很久才又开口:“后来,去红翔了吗?”

    南思文手下失了轻重。听到顾清夏抽气的声音,赶紧松开手指,给她轻轻的揉。

    “去了。”他低着头,“我拿了吊车操作证,我后来还考了驾照。”

    因为红翔,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或者应该说,因为顾清夏,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在大山的外面,有那么巨大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他一脚踏进了这繁华的世界,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有多么的封闭。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那个女孩为什么就是不肯跟他过日子。

    他那时觉得他对她那么好。

    可现在想起来,他所谓的对她的好,也就是让她不用干重活,让她有肉吃,让她冬天不被冻着。

    可是城里的女孩子,都不用干活,都天天吃肉,谁也不会在冬天被冻着。

    那些城里女孩光鲜亮丽,她们的生活是他不可企及的。若不是亲眼见到,他不会知道世上有些人是这么活的。

    活得与他完全不同。

    顾清夏的视线从天花板又移回南思文身上。她看着他,明白他跟从前已经不同。从前那些她解释不清的事,他已经自己懂了。

    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一直都很恨那些把她推到了泥泞中践踏的人。那些人……包括拐的,运的,卖的,和买的。而所有那些人加在一起和她发生的接触,其实都没有南思文一个人多。

    她一直以为她会很恨他。

    可她在八年后又再见到她,却陡然发现,原来在那些践踏她的人当中,她最不恨的……就是南思文。

    她逃离了大山回到家后,查阅过很多资料。她想将那些人绳之以法,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却失望的发现,国家的法律对人贩子的量刑竟然如此之轻。那些人难道不该被千刀万剐吗?

    难道不应该吗?

    而甚至,买的一方竟然不会受到任何法律的惩罚。

    怎么会这样?

    她去警察局咨询过。却被告知她的案子不归属当地,因为她不是在当地被拐,也不是被卖到当地的。她要想报案,要么去案发地,要么去售卖地。

    而那个接受她咨询的老警察,在犹豫过后,还是放低了声音告诉她,不要抱什么期望。

    那种人口拐卖,几个村几个村的一起作案,联系紧密,分工明确。而当地的警力,因为警员都出身于本地,与本地人之间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有打拐大案,根本不会动用当地警力,甚至一旦让当地警察得知了消息,也就等于让人贩子集团得知了消息。

    想要打掉那样团伙作案的人贩集团,除非上面的上面重视起来,作为重案大案真正立案,瞒过本地警力,大批调动外地警力,缜密计划快速收网,才能取得成效。但凡走漏一点消息,就会发现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了。

    人贩子死狡猾的!耳目又灵!本地人还抱团成伙的,帮着遮掩,甚至几个村子联合起来大规模抗法也是可能出现的情况。

    遇到那种情况,拿不到证据,警察也只能铩羽而归。

    那年轻女孩坐在那里,静静的听完老警察絮絮叨叨的讲述。她的脸白得像雪,本应该很好看,却因为缺了血色,看起来格外脆弱。

    可她的眼神却不脆弱,她眼睛里有愤怒却冰冷的火焰。

    她平静的说了句“谢谢”,点点头,离开了。

    老警察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知道这是个曾被拐卖而后逃出来的孩子,心里充满怜悯,又为她感到庆幸。

    每年那么多女孩失踪,能回来的有几个?被拐成年女性能回来的,比被拐儿童寻回的比率还要低得多。被拐的孩子,还能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好好的活着。被拐的女人,却往往不知道香消玉殒在何处……

    这个女孩能逃回来……是幸运的。

    关于这一点,顾清夏自己也知道。

    她在网上查了很多很多的资料,她看的越多,就愈觉得后背发寒……

    她想起那在山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妪麻木没有生气的眼睛……她想起村后阴地里无碑无名的坟头……

    她只差一点点就会落到那样的命运!

    幸而,有个健壮的少年背着她,大步如飞的奔跑着,带她逃离了那种可怕命运的魔爪。

    顾清夏看着南思文。她知道,她今天能体面的有尊严的活在这世上,是因为当年的那个少年,眼前的这个男人。

    “好了……”南思文松开手,抽了张纸巾擦去手上的药油。“差不多明天就能走路了。”

    他转头,发现顾清夏黑黢黢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怔住。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正眼看她。

    他的身体莫名就紧绷了起来。

    “南思文……”顾清夏慢慢将自己的腿自他怀里抽回来。

    因为收腿屈膝,睡裙便从膝盖滑到了腿根。又直又白的腿春光微泻。

    南思文一眼都不敢多看。他预感,顾清夏即将说出什么他不会想去听的话。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过他……

    顾清夏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拿正眼看南思文了,没有任何逃避。她必须得承认,这是一个在她的人生中,再不愿意去面对,也得面对的人。

    唯如此,她才能真正的抛弃那些过去的怯弱。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和你之间……两清了。”

    是的,他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她回到家,足足半年之后,才肯把如何能逃出来的真相告诉了父母。

    妈妈抱着她泣不成声,爸爸抽了很多的烟。

    后来,爸爸避开妈妈,单独跟她谈了次话。在征求了她的同意之后,他给那个放了他女儿的少年汇了两万块钱。

    是她,给他报了红翔。

    他让她逃脱了命运的魔爪,她也回以他改变人生的机会。

    他放她走的情分,她报了。

    她和他,自此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像两条直线,曾经有过交点,而后朝各自的方向前进,再无任何关系。

    她想表达的意思……南思文懂。她说出的话,一如他所预感的,是他不想听的。可是不想听,也得听……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她的眼睛和他记忆中一样幽黑如渊,却再没有那种湿漉漉的眼神。

    她曾经有过的柔弱和眼泪,早就凝结成了眼底万年不化的寒冰。她早不是那个任人欺负,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力的少女。

    现在的顾清夏,高贵,凛然,强势,冰冷。她对他说出的话,就是她的命令。

    南思文抿了抿唇。

    这个动作使得顾清夏注意到他的唇形生得很好看。

    她曾经不愿意去正视他身上的任何一点点好,而现在,她有这种正视的力量了。她看着他,她承认他生得不难看,甚至……是好看的。她庆幸他生得好看,当过去的一些回忆不可避免的涌上心头的时候,她才不至于恶心到呕吐。

    “好。”他说。

    他说话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他应了她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便不再犹豫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带上门,谢谢。”顾清夏垂眸道。

    门被很轻的带上,轻得仿佛是怕惊了她。听到门锁咔哒一声锁住的声音,顾清夏才抬起眼,幽幽的望着门口。

    许久之后,她转过头,看向落地的玻璃窗。

    夏日的阳光刺目耀眼。

    许多年前,她就隔着马路遥遥的跟那少年说过了“再见”。

    虽然,他根本未曾听到……

    ……

    南思文站在门外,感觉眼窝有些发热。

    昨晚他就已经明白,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知道他不该再抱有任何幻想。但他今天还是来了……

    他没想怎样,他只是担心她昨天受了惊吓。在他的记忆中,受了惊吓的顾清夏会瑟瑟发抖,会作恶梦,会缩在他怀里流泪哭泣。

    可那只是他记忆中的顾清夏。

    他不曾真正了解过那个少女,更不了解房门里的那个女人。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足够强大,不需要他的保护和安慰,又或者……仅仅是不需要他的……

    他懂她为何不想再看到他。当他了解了这繁华的大都市的时候,同时也懂了那年那事,对一个像顾清夏那样的女孩的人生,是怎么样巨大的磨难。

    换作是他,也不会想再见到自己。每一次见到,便是一次带着疼痛的提醒,使那些早该遗忘的旧事,又翻腾出来,重新品味,重新疼痛。

    他狠狠的揉了揉脸,离开了她的公寓。

    在公交车上,他掏出手机,盯着屏幕……他去她的卧室给她取暖宝的时候,看到她的手机搁在床头。他悄悄的用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手机,留下了她的号码。

    他还把自己的号码存进了她的手机。他没敢标注自己的全名,他只标了一个“南”字。

    她会发现吗?她会意识到那个“南”是他吗?她会愿意拨他的电话吗?

    不,她不会……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南思文没有防备,受惊之余差点把手机扔出车窗。他的工头给他打电话,问他到哪里去浪了,叫他赶紧回去。他们今天接到了活儿,要他赶紧回去出台班。

    他应了,挂了电话,将手机收到口袋里。

    望着车外宽阔的马路,高耸如云的写字楼和复杂盘曲的立交桥,他思绪纷乱。

    这个繁华的城市,属于像顾清夏这样的人。

    而他,只是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一个不被城里人认可的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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