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霍决洗澡洗了很长时间。

    这府邸里处处都透着奢靡的气息。上房的净房比许多人家的正房面积还大,  里面砌了汉白玉的池子,埋藏着上下水的铜管,时时刻刻能保持着水池的温度。

    这些设施奢侈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皇宫。

    但这便是一个常见的现象。

    皇帝想要奢侈一下,便有许多大臣来谏,  盯着皇帝哔哔。除非这皇帝是景顺帝那样强硬至极的,  根本不怕文臣的哔哔,还自己有捞钱的手段,  有资本奢侈。

    但大多数皇帝做不到,  便是想奢侈,被臣子的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也只能捏着鼻子纳谏。

    元兴帝便是这样的皇帝,  他在位的时候,文臣对他颇为掣肘。

    但他中风前实在是干了一件很有用的事,他替淳宁帝把朝堂清洗了一遍。

    抄家的时候便能看出来,  那些一脸正义凛然谏皇帝不可奢靡的文人,自己的家中又是如何的奢靡挥霍,违制僭越。

    当时元兴帝便气得一直拍御案,连着“嘿”了三声。

    霍决在奢靡豪华的白玉池里洗了很久。

    从净身之后,他便总怀疑自己身上有异味。所以很爱洗澡,也很爱熏香。

    走出池子,  贴身侍候他的也是净过身的小监。

    府里也有些丫鬟仆妇,近不得他的身。贴身的,都是净过身的孩子。

    他的身体自净身后,只有同样净过的身人看见过。只有同类才不会嫌弃同类。

    大家伙在外面办事,  一起洗澡的时候,  也是净过身的跟净过身的一起洗,正常男人也很有默契地不与他们混在一起。

    穿上裤子,  套上衣衫,霍决走出净房,来到了寝室中。

    女人已经洗干净被送来了,正坐在床边,见他出来,吓得站了起来。

    容貌秀美,气质不错,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沦落了。

    霍决的身边自然不能有来历不明的人。小安已经查清楚了。她姓谢,父亲是户部的员外郎,四大仓案落了马。

    她先是跟着家人一起坐大牢,其他女眷流配了,她年轻美貌,被选出来送到什么人手里,先豢养着。

    如今到了用人的时候,又年纪正好,被拿出来当了贺礼。

    谢小姐根本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霍决是什么人。

    这一年多,她都被关在什么人的后院里,和一些差不多的女孩子一起养着,好吃好喝,不叫粗糙了,也不叫胖了,让她们保持着漂漂亮亮的状态。

    有的女孩被从小院带出去,一夜之后才回来,只流泪。

    有的女孩被带出去,再没有回来。

    终于有一天,来选人的嬷嬷眼睛扫了一遍,看中了她。

    “这个漂亮,还没破瓜。送礼正好。”

    她便被送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是谁的府邸,不知道是什么人。

    只到了之后,见到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青年,太漂亮了。谢小姐也是京城人,一接触,便明明白白知道是阉人。

    年轻漂亮的阉人看着她咧嘴笑,告诉她:“以后,好好伺候我哥。”

    王孙公子什么的,不可能被阉人叫“哥”,一个希望破灭了。

    她被,送给了阉人。

    听到声音,谢小姐站起来,身体紧绷。

    抬眼看去,却看到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刚洗完澡,穿着撒腿裤,衣襟敞着,露出结实的肌肉。

    这是阉人?

    是的,是阉人。

    长得好看的人常会在第一眼便给人带来好感,亲近感,或者安全感,让人不自觉地便放松了警惕。

    但谢小姐没有,因她一看到霍决,便被霍决的眸子摄住了。

    下意识就想后退,腿却碰到了床沿,退无可退。只能僵硬着,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

    霍决走到了谢小姐身前,低头近距离地凝视她。

    脸部的线条很柔和,垂着的眼睫微微颤着,骨架也小,玲珑又纤细。和男人是不一样的。

    霍决俯下身去,凑近她的颈子嗅了嗅。

    洗得很干净,没有脂粉头油的气味,只有一种淡淡的体香。女子的体香。

    女人,到底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又是什么滋味?

    昔年,他和月牙儿订了亲。两家的父亲是八拜之交,爹救过岳父的命,岳母又救过娘和大哥的命,是真正过命的交情。

    军户家的男孩长在军堡里,乡下俚俗,懂事早。到了一定的年龄,身体便开始躁动。

    只娘管他管得很严格,不许他去逛城里的青楼馆子,也不许摸乡下的半掩门子。

    “你温家婶婶把闺女交给我,是信我,我不能辜负了她。”她说。

    偏月牙儿小他五岁,且有得等。身体强健的少年郎,那些躁动的夜晚真是难以入眠。

    哥哥们常看他笑话。有一回,他们偷偷带他去吃了回花酒。其实什么也没做,就去长长见识而已,连爹知道了都没说什么,觉得男孩子家正常。

    但娘还是痛打了他一顿。

    她发怒:“你是想让我在你婶子跟前没脸吗!以后月牙儿过门了,你再敢去这种烟花勾栏,我打死你!”

    他没办法,只能跪下认错,发誓再也不去了,发誓以后会对温家的月牙儿好。

    娘打累了,扔了洗衣棒槌,坐在地上喘气。

    “连毅,你是全家最聪明的。咱们家的心眼子,全长你一个人身上了。”她说,“我管你最严,就怕你仗着聪明,走歪道。做人,得正大光明,得对得起天地良心。”

    可惜娘没有负了岳母,命运却负了她。

    而霍决,直到被行了宫刑的时候,都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哪怕是,让他留一宿青楼,睡一晚娼妇,让他能知道了女人是什么滋味再净身,霍决可能也没这么恨。

    那样的话,就算后面失去了,至少曾经做过一回完整完全的男人。

    可惜没有。

    他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每想起来,天长日久,夜深人静的时候,怨恨便在黑夜里滋长。

    只这恨,断不能落在自己的亲娘身上,那要往哪里落呢?

    霍决抬起手,指背轻轻地蹭了蹭谢小姐的脸颊,感受那不同于男人的柔嫩触感。

    净了身并不是就完全没有欲望了。若真彻底没了,宫中內侍,作什么还要找宫女对食。

    欲望依然是有的,只不像从前,有明确清晰的出口。如今身体里的欲望常左冲右撞,像一头困兽,疲惫咆哮,却找不到出路。

    不知何时,那些怨恨和欲望就纠缠在了一起,化作了黑色的野兽藏在身体的深处。

    白日里隐藏着,深夜里咆哮着。

    霍决问:“叫什么名字。”

    谢小姐有自己的名字,但那名字已经没有了意义。她在豢养的小院里,被给予了新的名字。

    她声音微颤:“莺、莺莺……”

    就像“永平”、“念安”、“康顺”,一样。

    霍决问:“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知道,阉人。

    谢小姐忍不住抬起眼。

    不看还好,一看便被霍决的眼睛摄住。

    从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一双眼睛,这么阴戾。积了多少的怨和恨在眸子深处,如今,都投到了她身上。

    那个人的指背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谢小姐鸡皮疙瘩起满了后颈,内心里恐惧油然而生。

    “大、大人,”她因恐惧流泪发抖,“求求……”

    “你”字还没说出来,喉咙已经被扼住。

    有一瞬双脚离了地腾空,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床上,扼住喉咙的手像鉄钳一样。

    谢小姐紧紧抓住那手腕,惊恐地睁大眼。

    霍决英俊的面孔在她的上方,眼中布满了阴云。

    “女人……”他呢喃。

    谢小姐仿佛看到了黑色的烟雾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要裹挟吞噬她似的。

    她眼泪决堤,想大喊“救命”,霍决的手收紧,令她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漆黑,看着快要窒息的女子。

    身体很疼,仿佛当年被阉割的疼痛。躺在特制的床上,手腕脚腕都被铐住,嘴里咬着软木,余光瞥见了那刀,奇形怪状得令人恐惧。

    行刑者粗糙的手摸上来,毫不拖泥带水,疼痛突然而至。

    痛叫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来的。牙齿太用力,嵌进了软木里。

    幸好昏过去了,醒来都结束了。

    大舅兄流着眼泪给他擦额头脖颈的冷汗,下面不能碰,得慢慢长。

    不能喝水,渴得不行的时候,大舅兄用干净的布沾着水给他擦嘴唇,沾舌头。

    那些日子以为忘记了,原来一直藏在记忆里,一旦翻出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仿佛鼻端都嗅到了牢房里干稻草发霉的气味,还有舅兄缩在他视野看不到的墙角偷偷地哭的声音。

    等他能进食,能坐起身了,岳父捂着脸,无力道:“连毅,月牙儿是我亲闺女……”

    “叔,别说了。”他道,“拿来。”

    一纸退婚书,他没有犹豫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月牙儿于是成了别人的妻子。

    有一个男人用他不能施行的方式,进入了她的身体,完成了占有她的仪式。

    野兽在身体里左冲右突,被关了太久,嘶吼着要冲出来。

    帐子落下,巨大的三进拔步床,宛如兽笼。

    霍决在这笼中,释放出了身体里那头野兽。

    谢小姐几近窒息,像陷在漆黑恐惧的深渊里,深深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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