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话音刚落,听到场院里闹得不象样的刘二壮匆匆赶了过来——现在编席是生产队的主要收入,刘二壮大半的心都放在场院里。

    一来就见孙桂芝想往出走,刘二壮头都大了:“老四家的,你来干啥?”

    孙桂芝和孙氏一样欺软怕硬,自从到夏菊花家闹没占着便宜,李大丫摞挑子任活不干刘二壮一直没说她,孙桂芝就知道自己遭刘二壮两口子讨厌了,跟他说话很是加小心:“没啥没啥,我就是听说她们编出了新花样,过来看看热闹。”

    “说瞎话张嘴就来,队长你可别信她的,她是来找刘嫂子麻烦的。”李常旺家的嘴不是一般的快,坚决不让孙桂芝就这么轻松的跑了。

    刘二壮脸早黑下来了:“我不是跟娘说过了吗,这次编席的任务重,你从来没编过席,哪有人有空从头教你。你还过来干啥,要是耽误了往供销社交任务,你赔呀?”

    李常旺家的又来了一句:“已经耽误我们好一会儿了。队长,今天你可不能扣我们的工分,都是你兄弟媳妇捣乱我们才没完成任务的。”

    听听,能不头大吗?

    刘二壮觉得李常旺家的可以跟孙桂芝一起离开场院。不想开口的是夏菊花:“队长,大家都学得差不多了,我编完这张席就先不来了,省得因为我在这儿编席让队长为难。”

    刘二壮现在就很为难好吗,嫂子一向好说话,叫自己也都是二壮二壮的透着亲近,今天为啥给自己出这么个难题?刘二壮一边狠狠瞪着惹事的孙桂芝,心想着这要不是兄弟媳妇,自己就给她一个嘴巴。

    让她天天嘴欠!

    听着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劝夏菊花别回家,说是她走了的话大家编新花样心里没底。刘二壮有些为难的看看夏菊花,最后咬牙冲着孙桂芝说:“以后不许你再到场院来,要是再来的话,直接扣工分。”

    涉及到工分,孙桂芝顾不上怕刘二壮,气哼哼的问:“凭什么,场院又不是夏菊花家的,这是生产队的公共地方,我想来就来。”

    “我不想让你来。你想来也行,明天你就来编苇席,从破苇片开始,所有人的苇片都由你一个人来破。有一个人说你供应不上,就扣你一天的工分。供应不上几个人的,扣几天的工分。你的不够扣就扣老四的。”刘二壮黑着脸说着狠话,孙桂芝不敢言语了。

    还说什么,刘二壮这是借着生产队的任务要收拾他们两口子呀,孙桂芝不得不灰溜溜离开。夏菊花都想不明白孙桂芝跑这一趟是图什么,就为了让自己不痛快吗,分明她比自己还不痛快。

    看着孙桂芝走远了,刘二壮对还看着他和夏菊花的妇女们吼了一声:“还看着干啥,你们的席都编完了?”

    李常旺家的不怕事儿大,问出大家想问的问题:“那刘嫂子明天还来不?”

    刘二壮搓了搓手,同样看向夏菊花。夏菊花心里的感觉跟前次面对孙红梅是同样的感觉,并没有觉得孙桂芝没落着好有多高兴,反而觉得自己刚干点正事就有人来捣乱,烦不胜烦。

    偏偏刘二壮跟李大丫都帮过她,她不好太不给刘二壮面子,只能沉默。安宝玲见刘二壮实在为难,有点同情他,或者觉得自己一房与刘二壮、李大丫同病相怜,帮着劝夏菊花道:“嫂子,你跟那不通四六的人治啥气,你是好是歹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呢。”

    “就是就是。”妇女们纷纷赞同安宝玲的说法,其中李常旺家的恨不得拍拍胸脯证明自己说的发自肺腑。

    夏菊花不得不抬头看看大家,说:“那我明天再来一天,大家有哪不清楚的抓紧问。再有一天,都能学会了吧?”

    学是能学会,可夏菊花在场,大家编起来觉得心里有底,她不来的话总觉得手里的苇片不听使唤。再想想孙桂芝胡搅蛮缠的性子,妇女们又都觉得,夏菊花是怕孙桂芝以后还来找麻烦,如果跟前次似的把孙氏搬来闹,刘二壮出面都不见得好使。

    所以说最可恨的还是孙桂芝,场院里的妇女们一边编着苇席一边把孙桂芝这些年干的“好事”都翻出来骂一遍,也不知道跑回家的孙桂芝打没打喷嚏。

    夏菊花心里倒觉得孙桂芝来闹的正是时候,否则她很难找到借口不来场院——白天在场院教人编席,自己也不能光动嘴,手里得跟着编席,晚上回家还得炒两锅花生,夏菊花觉得自己有点顶不住了。

    人得服老,虽然重活一辈子的夏菊花比上辈子年轻了快三十岁,却觉得从现在保养身体一点儿也不早。

    她可是要挣大钱的人,老人家都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手里没有多少票子的夏菊花,更得把自己身体这份本钱保护好。

    所以哪怕今天回家的早,她也没打算晚上继续炒花生——这几天每天晚上都炒两锅,加在一起也有三百多斤了,等后天起不用上工,几天的功夫就能把剩下的炒完,何必让自己那么累。

    习惯了夏菊花一直忙碌的王彩凤,觉得婆婆突然不干活十分奇怪,担心的问:“娘,你哪儿不舒坦,要不一会儿让志全找大夫给你看看?”

    关心是好的,夏菊花也看出王彩凤的关心很真实,于是不想她关心的动机,笑了一下说:“没事,就是这几天有点累,想歇一天。”

    “嗯,那娘你好好歇着,我去做饭。保国,走,别闹奶奶。”王彩凤见夏菊花脸色跟往天没有什么不一样,抱起刘保国去厨房了。

    夏菊花想说厨房又是刀又是铲子,刘保国正是好动的时候,还是把他留在正房自己看着,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清静一会儿也好,她都多久没这么清静了。

    后来夏菊花才知道,想清静只能等两个儿子都搬出去才行。这不,她刚把自己从供销社买回的处理布拿出来,就听到孙红梅回来的声音,王彩凤在问她刘志全兄弟两个为什么没回来。

    孙红梅有些期待的说:“志双他们去领扛粮食包的钱了,得等会才回来。嫂子,你说他们能领多少钱?”

    夏菊花听了也微笑一下,真好,又有钱可以收了。

    过了多半个小时,刘志全兄弟两个才回来,没见到夏菊花都问了一声,知道她想歇着都有些奇怪,问各自的媳妇是怎么回事。

    王彩凤回答的头头是道,孙红梅因为知道夏菊花已经不待见她了,回来没见到夏菊花心里还庆幸来着,就没想起来问问她是怎么回事。所以对刘志双提出的问题,自然没法回答。

    刘志双刚拿到工钱的喜悦,一下子被媳妇不关心娘的行为打消的无影无踪:“娘累了你都不知道问一声?”

    孙红梅支支唔唔的说不出话来,连刘志双得了多少工钱都不敢问,更别提早想好的拉着刘志双回西厢房,提前藏起一点儿工钱的心思,露都不敢露出来一丝来。

    兄弟两个急忙洗了手,拍了身上的灰,一起到正房看夏菊花咋啦——他们比王彩凤更了解自己的娘,不是实在病的起不来,娘总会找到活干,家里外头就没见她手里没活的时候。

    夏菊花见他们着急忙慌的进门,哪怕还有上辈子的记忆,心里也很高兴。没等兄弟两个问,就脸上带着笑说:“娘没事,都别瞎担心。我就是觉得累了,想歇一天。咋着,你娘还不能歇歇啦。”

    “行,娘没事就行。”刘志全听了放心的坐到炕沿上,眼睛还看着夏菊花,想知道她是不是硬撑着不让自己担心。

    刘志双就很直接的把自己兜里的钱掏出来拍到夏菊花面前,带着兴奋说:“娘,二十五块!”

    这可真不少,要是在生产队干活的话,农闲时工分最多记到八分,真拿不了这么多钱,更何况是现钱。不过夏菊花没动,见刘志全也想掏钱,连忙说:“先不急,志双的也装起来,等一会儿吃完饭,当着你们媳妇的面咱们算清楚。”

    “有啥好算的。”正对孙红梅不满的刘志双把钱往夏菊花面前推:“我没用钱的地方,娘替我收着。”

    呵,夏菊花看着小儿子微笑,上辈子刘志双恨不得把她手里的钱都掏干净让孙红梅拿着,现在竟然要把自己挣的钱全让自己收着。

    变化不是一般的大呀。

    端饭进来的孙红梅站在门口进不是不进也不是,身后的王彩凤不知道她为什么停下,催促说:“走呀,一会儿饭凉了还得重热。”真没眼力见,没见保国磕磕绊绊跟在自己身边呢,孩子要是收不住脚栽了怎么办。

    怕啥来啥,刘保国人小腿短,过门槛的时候得拉着王彩凤的裤腿,王彩凤一停他没准备,迈在门槛上的小腿一滑,真的栽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咋啦,志全快去看看保国咋哭啦。”夏菊花虽然不如上辈子一样对刘保国疼的毫无保留,可是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是有些受不了的让刘志全快出去看看。

    刘志全一边往出走,还听到夏菊花在埋怨他:“你媳妇又带孩子又做饭,你回来也不知道替她带带孩子,将来分出去过,你媳妇可受罪了。”

    娘又提起分出去过,刘志双不知道大哥听到没有,他听后心里可是不得劲。就在自己结婚之前,娘还跟他们哥两个说过,以后她老了,就留在家里不下地,给他们哥两个专心带孩子,不管是几个孙子孙女,她都能带得过来。

    现在娘却三天两头把分家挂在嘴边上,刘志双不能不把娘的变化跟自己结婚联系起来,对已经把饭摆到桌上的孙红梅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孙红梅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刘保国是王彩凤的儿子,看也该由王彩凤看,怎么摔哭了刘志双给自己掉脸色看呢?

    再看看婆婆一脸焦急的看着门帘,孙红梅心里更不自在,不就是一个孩子吗,谁不会生是咋着。等自己生了孩子,要是婆婆敢偏心……

    想想刘保国天天喝的米糊,孙红梅小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孩子了呢?

    刘志全已经把孩子抱了进来,夏菊花接过来一看,幸亏天冷穿得厚,除了两只小手擦得通红,别处都没受伤,这才放心。她让王彩凤把特意给刘保国留出来的鸡肉热一块,自己挟给孩子,刘保国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小手捧着鸡肉吃的那叫个香。

    饭简单,吃的也快,接下来就到了分钱的时间。其实刘志全兄弟去扛粮食包之前已经说好了分配办法,这次不过是当面点清。

    夏菊花以为自己分的很明白,收起自己那份就想赶人,不想刘志全只留下十块钱,把剩下的两块五递给夏菊花:“娘,这个你留着自己买块新头巾。”

    夏菊花一愣,推开钱说:“我的头巾还能带呢。再说我自己有钱,不用你给我买。”省的你媳妇拿这事出去讲咕我。

    王彩凤竟然笑着劝她收下:“娘,你收着吧,这可是你儿子头一次想着给你买东西。”

    刘志双见了也只收起十块钱,另外的两块五同样推到夏菊花面前:“娘再买块布做件衣裳。”

    “用不着,头巾和布才用多少钱。”夏菊花还是不想收,上辈子她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现在突然被送钱真不习惯:“你们的心娘知道,娘心里高兴着呢。你们的心意娘领了,钱都自己拿回去,给你们媳妇买点啥都行。”

    刘志双回头看了孙红梅一眼——嫂子都知道劝娘收下钱,一向会说话的孙红梅竟一声不吭,娘是不是看出孙红梅不愿意出这份钱才不要的?

    孙红梅的确在心疼那两块五毛钱——明明婆婆已经拿了一半,咋还单另给她买头巾买布的钱?自己除了结婚穿的那身新衣裳,剩下的都是娘家穿过的旧衣裳,也该做身新的。

    正想怎么让刘志双想到自己该做新衣裳,刘志双就看过来了,孙红梅没等高兴发现刘志双看自己的眼神很不满,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刘志双,不明白自己哪儿又惹他不高兴了。

    刘志双暗暗叹了一口气,转头面对夏菊花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二皮脸的笑容:“娘你说的不对,光留心意怎么行,我和大哥从来没给娘买过啥,这回我得看到自己的心意穿在娘身上。”说完不等夏菊花反驳,拉着孙红梅一溜烟的跑出门。

    夏菊花无奈的笑了一下,王彩凤趁机拉起刘志全,抱起刘保国也出了门,正看到刘志双甩开孙红梅的手,头也不回的进了西厢房。

    刘志全没看明白,回屋后问:“志双和他媳妇又咋啦?”

    王彩凤也心疼那两块五毛钱,可跟孙红梅被刘志双冷落比,她觉得自己的钱出的值,笑咪咪对刘志全说:“谁知道,天天不消停,娘跟着也上火。”

    提到夏菊花,刘志全十分警惕的提醒自己媳妇:“这话你出了屋少说,当着娘的面一句都不许提。”

    还用自己提?王彩凤早就发现,婆婆的眼睛尖着呢,心里也有数着呢,别看嘴上不说手下可不含糊,没见孙红梅现在在家里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有这么个前车之鉴,王彩凤才不会说惹婆婆不高兴的话。归根到底,男人心里向着婆婆,家里婆婆就能一直说了算。

    孙红梅就没王彩凤这个待遇,刘志双不是提醒而是警告:“你别天天当着娘的面掉脸子,娘欠你的了?”

    “我没说娘欠我的。可娘天天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做啥之前都得先想想娘会不会不高兴,说啥之前都得想想娘会不会不爱听,你还让我怎么笑得出来。”

    笑不出来你就掉脸子?刘志双有些无奈的看着媳妇,想问问她结婚前的机灵劲都哪儿去了,最终没问出口。

    或者媳妇在娘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过钱,所以才把钱看得这么重。刘志双决定给孙红梅最后一次机会,把兜里的十块钱递给孙红梅:“好好存着。”手里有了钱,媳妇想用什么自己买,就不再惦记着别人的钱了吧。

    要是她还惦记着呢?刘志双还没想好,只知道自己会十分失望,更知道娘会比自己还失望。

    夏菊花现在倒没觉得失望,她正在寻思自己要不要再找块棉花把耳朵堵起来,免得有人半夜又吵起来自己休息不好。

    没等她想好,院门口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还有安宝玲带着哭腔的喊声:“嫂子,嫂子,给我开开门。”

    夏菊花顾不得心呯呯的跳,连忙穿鞋下地,没等出屋就听到刘志全已经在问:“三婶,你咋来了啦,你先别哭,遇到啥事啦。”

    上辈子安宝玲没这么晚来过,夏菊花一把拉开门闩,问:“他三婶,这是咋啦?”

    “嫂子,三壮被四壮把头打破了,血一直止不住。娘不给拿钱看大夫,你看看能不能先借我点儿钱?”安宝玲一边哭一边把来意说了,夏菊花心里咯噔一下子。

    刘四壮吃什么药了,怎么敢把刘三壮的头打破了?孙氏也是个狠人,刘三壮难道就不是她儿子,再看不上这个儿子也不能看着人流血不出钱呀。

    想的挺多,都是在夏菊花找钱的时候从脑子里一过,等把一百块钱递到安宝玲手里,夏菊花已经捊清了思路:“老大老二,你们跟你三婶一块回老院,直接送你三叔去县里的医院。”

    安宝玲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沓票子,眼里的泪流的更急了:“不用志全他们了,我跟二哥带志军、志国去就行。”

    刘志军、刘志国是安宝玲生的两个儿子,大的刘志军今年才下地挣整工分,刘志国过年才十四,夏菊花觉得顶不了什么事,说:“志军和志国还是小点儿,让志全他们哥俩去吧。你们俩过去听你二叔的,别乱说话也别乱出主意。”最后夏菊花不得不嘱咐刘志全兄弟两个。

    不嘱咐不行,夏菊花觉得今天刘四壮敢打刘三壮,跟孙桂芝一定脱不了干系,而刘志全兄弟两个对孙桂芝的怨气不是一点半点,万一去了说些不好听的,被孙桂芝或是孙氏抓住把柄怎么办?

    他们是去帮忙的,不是去给人背锅的。

    说起来话长,实际从安宝玲拍门到刘志全兄弟跟她回老院,也就是五六分钟的时间,夏菊花看着空荡荡的院门,慢慢过去把门重新关好。

    往正房走的时候才发现,两个儿媳妇都站在各自的门口看着她,一副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的表情。夏菊花自己还摸不着头脑呢,只好向她们摆摆手:“都进屋吧,有事儿明天再说。”

    孙红梅听了扭头要进屋,听到王彩凤问:“娘,要不我跟你做伴吧,还不知道志全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又站住了,心里气自己这么好的讨好婆婆的机会,竟然被王彩凤占了先。

    可是再回头的话,不就是跟着王彩凤学了吗?这样的事儿如果没占先,学的那个总会让人笑话,孙红梅咬着牙当没听到王彩凤的话,轻轻关上了门。

    夏菊花倒是听到了王彩凤的话,对她笑了一下说:“你回屋看着保国吧,别担心,志全他们就是帮忙去了,没啥大事。”王彩凤是有身子的人,刚才那么大的拍门声,可能也吓着了,按理夏菊花给她做伴还差不多,哪能让一个孕妇关照自己,所以得安抚王彩凤两句。

    看王彩凤这段时间的表现,夏菊花觉得她值得这样安慰。

    带着刘志全兄弟回到老院的安宝玲,已经不指望别人安慰自己,进了院发现刘三壮还那么坐在地上,大儿子一边哭一边给他爹用毛巾捂着头上的伤口,气的连哭都顾不上了:“志军、志国,把你爹扶起来,咱们上县医院去。”

    “你少拿县医院吓唬人。”刘四壮从灯影下窜了出来,冲安宝玲喊:“想去县医院,得先把这回的工钱交给娘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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