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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蒙觉得今天有点失策。
要知道, 请诺奖级的学者来做学术讲座,可是花了不少钱。
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华国实验室的学术报告没人来看。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阴暗心思,纯粹是因为艾德蒙担忧, 万一这华国人真的头铁, 在公开学术讲座上讲了什么重要的实验内容, 让其他搞靶向药的也学去了怎么办?
只是如今, 因为学术厅内座无虚席, 不断有自来水从外面涌入, 让他的计划落空了。
反倒是隔壁诺奖学者的讲座, 被反衬得人气平平。
所有参会的人,加起来也就1000多。
除却冷泉港来撑场子的, 整个交流会起码有五分之一的人都集中在这里。
艾德蒙再定睛一看。
虽然前排的学者们只露出了一个后脑勺, 但是中间那位, 发际线秃得很匀称的那位, 怎么看起来这么像马丁教授?
以前,艾德蒙还在斯坦福教书的时候,马丁已经是斯坦福大学生物系终身荣誉教授了。
换句话说, 在学校内遇到时,年轻的艾德蒙总会羡慕地对这位老前辈行注目礼。毕竟全世界70亿人,活着的诺奖大佬也不过3位数。这还是包括文学奖、和平奖等一系列荣誉。
台上,乔御的ppt已经放了好一会儿了。
艾德蒙不得不镇定一下心神,掏出了录音笔, 开始听课。
“在研究中, 我们发现可以利用蛋白质质谱等技术,在t细胞中引导lat信号传导, 从而达到人体内传输的目的。相关论文已经发表在《nature》上。”
那篇论文,艾德蒙是看过的。
乔御的论文给了他的实验很大的启发。
这篇发表不到一个月, 网上显示的引用次数,已经高达32次。
这表明至少有32篇论文引用了这一成果……而全世界做靶向药治疗的实验室,一共有多少家?150家有吗?
艾德蒙暗中做出了决定:“得把华国的基因实验室标记为s级威胁……交给总部处理。”
做靶向药可是很烧钱的。
一想到乔御可能让他们多年投入打水漂,艾德蒙就一阵心惊。
台上,乔御的报告会也进行到了尾声。
“……但因其迁移、增殖能力有待增强,新型蛋白质信号是否能作为药物靶点分子的风向标,还需要在活体肿瘤模型内进一步实验后确认。”
“谢谢大家。”
在他鞠躬的瞬间,台下掌声雷动。
乔御对做学术报告已经不陌生了,以他的声望,现在也不需要通过学术讲座的形式刷知名度。
如果不是同行的其他人年纪都比他大,他不好意思使唤,这个ppt他多半是不会亲自讲的。
报告会剩下的部分,是各位学者的提问时间。
乔御看着台下跃跃欲试的脸,尤其是马丁和霍尔曼暗中较劲的眼神,恐怕等会儿第一个回答谁的问题,另外一位教授都会用哀怨的目光控诉。
好在,突然闯入的赵志锐教授解决了他的困境。
这是行业内最顶级的学术交流会之一,代表着有顶级的学者和顶级的成果展示。
保持谦逊的心态去学习其他人的经验,是每位学者的必修课。
大家做自己的实验都要做吐了,再加上对乔御能力放心,其他几位教授并没有旁听这次的学术报告,而是各自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交流学习。
赵志锐教授脸上有些慌张,道:“乔御!谭教授和人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乔御心里一惊。
大部分时间,谭子睿是个不爱说话,有些高冷,还十分自负的中年男人。
自负几乎是学者的通病。
但谭教授身上有股子受气包的气质,以至于乔御完全没想过,他竟然还会和人打架。
而且是在这种学术交流会上。
因此,乔御推断,肯定是别人先动手的。
个性极其护短的乔御,整个人的气势骤然一变。
“很抱歉,突发意外情况,我可能没办法在这里回答大家的问题……如果有疑问,欢迎通过邮件联系基因实验室,进行学术交流。”
他走下讲台,守在旁边的2名特种兵也随之跟在身后。
乔御沉声问:“在哪,带路。”
*
燕京大学附属第三医院。
这里是三院的心外科。
若论整体实力,肯定是协和略胜一筹,但是燕大医学院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心内科在全国范围内更是独占鳌头。
此时,小声的议论声不断传来。
“今天又是宋医生查房呢。”
“是实习医生。”
“小伙子真俊啊,我刚读高中的闺女为了看他,天天来医院给我送饭。”
说完,病房内的人们纷纷捂着嘴笑了起来。
而他们口里的宋医生,正跟着自己的导师挨个检查住院病患。
这并非宋天宇第一次来医院实习。
有小护士路过他,绽开脸颊边两枚小酒窝,露出了娇俏的笑容:“宋医生,不是前几天说过年要回家了吗?您怎么还没走啊?”
“被鸽了。”宋天宇不管什么时候,嘴角都微微翘起,“一个人回去没意思,干脆就留在医院了。”
小护士问:“那宋医生下班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饭?”
宋天宇的视线依然放在病历上,语气平淡地回答:“来医院第1天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有爱人了。”
“宋医生,现在连朋友间吃饭都不行了吗?”小护士佯装生气,“你来医院这么久,都没见姐姐来看看你,我还以为她对你很放心呢,结果管这么严吗?”
宋天宇这才扫了她一眼:“没,是我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
小护士接连吃瘪,这天也聊不下去了,只好冷着脸走掉了。
当然,再过几天,她应该还是会贴回来的……长得帅的医生很少,但也不至于让人放下面子穷追不舍;只是如果这位长得帅的医生再上下班开奔驰s级a轿跑车的话,那怎么倒贴都是不过分的。
他的导师张主任笑眯眯地说:“小宋还是这么受欢迎呢。”
宋天宇也笑着回答:“您说笑了。”
张主任习惯早上5点起来查房。毕竟医院每天都有任务指标,早查也不至于耽搁太久。
6点,两个人已经查到了贵宾住院区。
导师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变得郑重起来。
这里是天子脚下,能住贵宾区的,怎么说,也是一般人不好得罪的。
如果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譬如仪容仪表、态度之类的问题,被参上了一本,那可真是平白招麻烦。
张主任停留在贵宾病房的时间,明显比在普通病房的长很多。
宋天宇跟着检查了3位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病患,备注了一些术后恢复问题,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间病房。
导师悠悠道:“查完这间,也就差不多咯。”
说完,他上前几步,推开了门。
在看见这位病人的时候,宋天宇感到了一丝意外。
宋天宇记得,他叫李汉卿。
虽然很久没见过,但是莫名地,他对李汉卿的印象很深。
可能因为,这是宋天宇见过的,除了乔月以外,乔御唯一亲口承认过的亲人。
又或许是因为之前见面时,对方隐约流露出来的傲慢的态度和敌意。
但此时,李汉卿只是一个孱弱的病患,苍白得像是能透过皮肤看见跳动的血管。
李汉卿穿的病号服是小码的,但接近一米八的人,套着胳膊的袖管却看起来空空荡荡。
他看起来睡眠质量不好,眼睛下有很重一层青黑。
张主任的表情有些心疼,于心不忍地说着:“你这个状态,不行。手术都不好做……你们家大人怎么养的?”
李汉卿病恹恹地嗯了一声,回答说:“养不起来……已经用中药吊着,续了很久。我10年前的手术也是您做的,我身体什么状况,您很清楚。”
导师叹了口气。
李汉卿强撑着胳膊,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像是耗尽了全力一样,激烈地喘了起来。
导师上前,帮他顺气,问:“你的护工呢?”
“出去了……”李汉卿低声回答,然后慢慢转过头,把视线放在了宋天宇身上,“张医生,我和这位宋医生,以前是高中同学,可以让我单独和他说说话吗?”
张医生回头,看了眼宋天宇。
对方的表情一脸茫然。
但是他依然回答道:“好,行。你们聊。”
很快,病房内只剩下两个人。
宋天宇手里还拿着病历,他低头扫了眼,李汉卿患的是先心病。
在看到这个病的时候,他没忍住想起了一些小事。
当初刚来燕京没多久,乔御直接昏了过去,在医院待了好几天,诊断说是先心病。
在那个时候,宋天宇就暗中确定好了以后学习的方向。
如今过去快5年,他已经是心外科的医学研究生,还跟着导师上过好几次手术台,勉强也算提前完成任务。
宋天宇每年都会很认真地看乔御的体检报告,然后庆幸自己暂时用不到毕生所学。
两个人都没说话。
片刻后,李汉卿苍白的手指在被子上敲了敲:“看出来了吗?我快死了。”
他的瞳仁很黑。
宋天宇看出来了,他从没见过像李汉卿这么千疮百孔的心脏。
先天性瓣膜发育不良伴重度返流、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
任何单独一项问题都随时可能致命。更别提已经发展到末期,病患已经出现耐药性,而手术和机械治疗的方法都已经用尽。
然而李汉卿还活着,简直可以叫作医学奇迹。
宋天宇在医院已经见惯了生死,但是在面对死亡时,依然为之心悸。
“心脏病犯病的时候,很痛。”
李汉卿说:“找个地方坐下吧,我跟你说个故事。”
宋天宇看了眼表,感觉时间还算充裕。
“乔御大我2岁,我是我爸的婚生子。”
宋天宇的眉微微蹙起。
在乔御口中,他父亲早就死了。
“他妈妈不是小三,总之,是李崇明这个贱人做的烂事……哦,李崇明是我生父,现在还在精神病院。”
青年的语气很平静,很像乔御说话时的样子。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于是我妈琢磨着给我换颗心。”
“找来找去,感觉乔御最合适。结果检查的时候发现血型不匹配,所以乔御又被放了回去。”
宋天宇的表情隐约有了怒意,出于职业道德,他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心脏移植手术除了配型外,还需要捐赠人自己及其家属同意,并且捐赠人生前不能进行心脏捐赠。”
为了避免器官买卖交易,一般来说,捐赠者都是因其他原因死亡,并且在事前签订过遗体捐赠协议或者死后家属同意捐赠,才能献出自己的心脏。
这个捐赠时间,最好不要超过死亡后1小时。
“是啊,我知道。”李汉卿把目光放在了宋天宇的脸上,缓缓说着,“我们血缘关系非常近……所以,他以后也会像我一样。”
宋天宇没忍住,心脏骤然一跳,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不。
他会。
李汉卿有些嘲讽地笑了笑:“你和乔御,现在感情好吗?”
宋天宇十分警觉地回答:“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
李汉卿说:“我找了很久……你的各项指标,和乔御的最匹配。
“而且,你做过手术……当初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血液,你差点死在德国的手术台,所以你应该知道吧……
“你是ab型rh阴性血。”
“全国大概有13万人,听起来很多对不对……”因为疲惫,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变缓,“刚好发病的时候,附近就有这种血型的人;刚好60岁以内,刚好血型符合的同时其他指标也匹配……全国、全世界……还有多少呢?为什么刚好是你呢?恰好又遇上,相爱,呵,相爱。他爱你吗?”
最后一句话,宛如一根锐利的刺,狠狠扎在了宋天宇心上。
他僵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冷。
“乔御是这个血型?”宋天宇缓过神,声音有些干涩。
李汉卿回答道:“他还没测过,大概也忘了,但是我记得。”
宋天宇莫名很想反驳他,这句话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然而李汉卿的表情却在告诉他,他现在真的很认真。
“我快死了,所以没什么必要骗你。
“而且,你说得没错,他现在很健康。”
李汉卿微微抬起手,但又很快垂下,有气无力地说着:“我累了,抱歉。麻烦您出去吧。”
*
半个小时后,李毅提着早餐盒子回来了。
李汉卿扫了眼,道:“没胃口。”
“吃点吧,老爷。”李毅低声劝慰。
李汉卿只是转过头,看向窗外,喃喃道:“我在想,如果我也死了,那说不定就不会有人还记得了。也是,被关了那么久,接受那么长时间的精神治疗,不记得也很正常。
“我以前不能理解他,觉得他是疯子。但是现在又好羡慕他。”
李汉卿有时候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是李毅已经逐渐习惯。
“您不会死的。”他说。
李汉卿十分笃定地回答:“我会。而且你们都盼着我死,我知道。”
气氛一时之间十分沉重。
李汉卿扯了扯嘴角:“没关系,帮我给乔御发个短信吧。
“就说,最近看了一些书,很喜欢。推荐他也去看看。分别是……”
李汉卿思索片刻:“川端康成的《蒲公英》,查海生的《春天,十个海子》,三毛的《滚滚红尘》。”
这3本书,李汉卿其实都没看过,它们的共同点是作者的死因都是自杀。
李汉卿闭上了眼:“他那么聪明,以后有天,也许能猜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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