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便又扯了会闲话,台下奏乐歌舞依旧。

    钟盈看着远水淼淼,青山依依,遥遥有娘子们秀色衣衫于木林间时隐时现,她掰着手指终于熬到了宴会结束。

    又被钟谦扯着说了会话,好不容易送了钟谦回宫,她才落了清闲。

    街巷因节日拥挤不堪,她便不再坐马车,带着幕篱骑于高马上,由着前头马夫牵绳。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莲花纹的琉璃攒盒,方才在宴上觉得那道逡巡酱好吃,茗礼随她出入宫禁,这些自是见怪不怪,只是记挂荀安那小反派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便让内侍装了些,顺手又拿了点金粟平鎚一类的糕点,塞了满满一盒才作罢。

    钟盈这般晃在马上,在人群里缓慢前进,人流拥挤,与身后跟着的部曲们被逐渐隔开。

    “邑京城,哪处桐木种得最多?”钟盈看着满目琳琅衣衫,问前头的马夫。

    “回殿下,若说桐木,还得说殿下元盈观旁种得最多。”马夫答。

    “是么?”钟盈想到自己回来后一直住在公主府,倒没去看过那个道观,因在城外僻静处,又觉路途有些遥远,便一直没空前去。

    “劳烦,带我去看看。”钟盈想了想,吩咐道。

    荀安喜欢桐花,若是元盈观旁桐木生得好,她便索性搬到元盈观去,那小反派喜欢的,她能做的都会双手奉上。

    出了邑京城,郊外流水潺潺,倒不似方才城中喧哗,阴僻小径有三两行人踏春赏花,好不热闹。若眯着眼睛往远处眺望,还能看到水上还有红枣鸡蛋断断续续浮过来。

    这是上巳的习俗,人们将鸡蛋和红枣放于溪水间,顺游而下,下游人拾起食之,以为吉庆。

    待往外再走了些路,人愈发少了,坡度也陡了起来,钟盈索性下马,拾级而上。

    那些随侍们还被远远隔在城门处未挤出来,马夫牵着马,随着钟盈朝上走去。

    一时道路愈窄,龙吟森森,细竹幽幽,人语都逐而远去,叶落之处,不闻声响。

    钟盈方才因爬坡起的密汗都退了去,她觉得后脖子有些凉,不远处鸟兽起了惊,扑腾了下翅膀往外飞去,带着阔伸成穹的枝木晃动起来。

    四处瞧不见敞亮的日光,钟盈心中有些不安,她手里攒盒攥得紧了些。

    极度的无声里,突然,一声破天的笛声尖叫起来,瞬息打开了这假象的寂静。

    走在前头的马夫身形一跄,身子突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转了过来,钟盈只来得及看到他惊恐的眼睛,她的睫毛微微一颤,脸上被溅上一片灼热。

    那马夫的脖颈动脉被割,血迹喷溅染红了周边所有青翠草植。

    钟盈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扶住他,那马夫还张着嘴,大声喘息着,像是想说什么,可冒出的只有汩汩的血迹,将他最后的话堵在喉咙里。

    他的身体重重倒了下去,瞳孔失去了活人的光色,睁大了眼睛瞪着天。

    钟盈脸上的肌肤被灼热刺痛颤抖起来,可身体在这一瞬却被抛入千层冰窟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的人,手本能地想急切抓住什么,在作出反应时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攒盒护在身后,抬头茫然看向前方。

    方才僻静的道上,有四五个蒙面人,为首一人刀尖渗着血,那血正是出于倒地马夫身上。

    ……

    荀安别过钟盈后,转身出了公主府。

    街巷繁华,旌旗蔽空,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街巷间各种食物,娘子身上的花香,郎君腰间的荷包,都混成了复杂的烟火气,顺着他的呼吸往肺腑里钻。

    这些勉强闻到的气味,让他虚空的内脏得到微弱的填满。

    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些味道,自然连带着也起不了别的情绪。

    公主府出行不便,唯独今日上巳可休沐,他要用这个时间去看一个人。

    嗣冒王府在邑京城西南角僻静处,此处多为皇亲戚里的宅邸,皆极为雅致。

    那日他将钟蕙从火场带出,那是七年来,他第三次见钟蕙。

    嗣冒王府面前种了大片翠竹,春日方始,掩映了廊檐,只能依稀听到屋舍内有人言语。

    檐廊下挂着一方黄铜铃铛,风过留声,泠泠声响绕至荀安的耳畔,这清亮的声音,让他的思绪回到了许久以前。

    他第一次见钟蕙,也是在邑京,那时他不过十三岁的年纪。

    那是他第一次随那个人进邑京城,也是在这般红花柳绿的和煦春日。

    他从河西来,见的都是大漠孤烟,西风斜阳。河西的土地喂养着不屈的将士们,自然看不起这些繁华之都长大的郎君们。

    他虽年幼,但一场马球赛,却将马球场上从无败绩的安王压得毫无反击之力。

    那个人再三劝阻他需让着那些皇亲贵族,可他怎屑于此,河西的风到了这四四方方的邑京城也要刮得最猛烈。

    这场来自边疆的烈风带着少年人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所有的锋芒都在邑京的马球场上淋漓极致展现。

    河西节度使家六郎,在邑京城出尽了风头。

    他兴致冲冲以为会得到那个人嘉奖,谁知他却罚他跪在门前,要他认错。

    他那时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错!他赢了比赛,让满邑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荀家无所不擅,是那人迂腐,要向那看似光鲜亮丽的皇权谄媚。

    他跪了一日一夜,后半夜下了瓢泼大雨,那人始终都未让他起来,他双膝磨损,但少年自有一股倔气,死咬着牙不愿求饶。

    直至次日清晨,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柄伞替他遮了雨。

    他略有疑惑的抬头看去,一张温婉清秀的面容闯入眼睛。

    那小少女比跪着的他要高出许多,她手只能握住半个伞柄,但努力够着前处,衣裙已有一半湿透,可手里的伞柄未曾后缩分毫。

    “阿蕙,阿耶进去与伯伯说会话,你在这里陪六郎。”前头与眉宇有几分相像的男子温声道。

    小少女点点头,低下头对他绽放了一个笑意。

    “安哥哥,阿蕙在这里陪你。”

    荀安依然记得她的笑容,明明是泼天的雨势,可她的笑就如邑京城含苞的牡丹,即使花瓣上残留着润泽的雨滴,却愈发显得饱满清透。

    即使后来,他堕入深渊,记忆里满是血腥沼泽,那深不见底的裂缝里偶尔也有渗进来的模糊光线,便是这个存在记忆里的那个笑容。

    那曾是他定下的妻子,是他唯一还能一望的残光。

    荀安在竹影后站了一会,他听到了她说话,她好像是凑着谁的耳朵说了几句,然后起了嗤嗤的笑意,如廊下风掠铜铃。

    荀安却皱了眉,他抬手拂上胸口,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

    明明日夜思念的人近在咫尺,却发现心中并未有所期待的波澜。

    难道是这些年在风月场里久了,连最后一点情绪都不见了么?

    “东家。”那厢转角处,人影微晃,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他的脸大半都在阴影下,对着荀安叉手一礼。

    “临王已得知玉佩落入元盈长公主之手,在郊外派人刺杀公主,意图抢回玉佩。”

    荀安并无所动,他的手还拂在胸口处,依旧闭着眼睛想听清一墙之隔内的软语,对来人的言语略有些不耐:“知道了。”

    那人收回了手,片刻后出声迟疑道:“东家……是不准备救长公主么?”

    “方才城中人多,我见长公主的护卫们被人流隔开了,她如今身边只有一个马夫。”

    “你想说什么?”荀安回过头,他的不耐皆收了回去,声音毫无温度,如同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是属下冒犯了。”那人重重一揖,后缩了几步。

    “每年这邑京城中,路边死的猫狗不计其数,难道都要我一一去救么?”荀安掸了掸衣袖,将落在肩上的竹叶轻轻拂去。

    “是。”

    角落归于寂静,院子里早已没了声音,只有铜铃还时断时续发出声响。

    他仰头看向远处。

    宫阙逶迤,远山重重。

    翠竹落了些落了一地,他觉得很是扫兴。

    顺着原路在缓缓回去,那些在曲江池畔游玩尽兴的人已然都开始归家,街巷点起花灯,酒肆的青灰色酒旗直冲云霄。

    接而,远处忽而起了甲胄摩擦之声,还有冰刃寒光泠泠,众人皆惊慌朝路两旁散开。

    一长队金吾卫齐整而过,面色绷紧。

    “怎么了这是?”路人小声询问,“突然多了这么多金吾卫?”

    “不止他们,方才我见武候铺都召了许多人,某隔壁那做不良人的张五都急匆匆回去了。”

    “今日不是上巳么?怎得突然这般严峻?”

    “诸位可是不知……”有人声音压低了些,“某听闻啊,元盈长公主在郊外遇刺了!”

    “元盈长公主遇刺?”有人惊呼。

    “你小声些!当今圣人可最听这长公主的话,之前慈恩寺走水,长公主差点被烧死在里面,圣人就差把那佛寺夷为平地。如今竟还有人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行刺长公主,这回,圣人怕是要把整个邑京城翻过来抓人了。”

    “那长公主如今找到了没?”

    “找是找到了,还好,卢少卿恰好经过那处,才将那些贼人打退,救下了长公主。”

    “卢少卿?大理寺的那位?”有人不解,“我记得那位当年也是长公主推荐给圣人的。”

    “自然是那位了。”回答的人语气有些悠长,似在暗示什么,“这卢少卿啊,生得也是不错。”

    “但我听说,如今公主府里多了个乐人?好像是长公主在陈记酒肆救下的,如今还被提为了公主府的司丞……”

    荀安并未再听下去这些话,待那队金吾卫皆过去,他继续朝前。

    愈至公主府,人便少了许多。

    月色如水,荀安走至一僻静处,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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