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唯有大理寺至秋日里最为显目,因其院内种着一颗千年银杏,将整个大理寺的正庭皆包裹起来。

    秋日里,漫天都是飘落的金色银杏叶,层层叠叠堆满了整个院子。

    景致虽好,但大理寺的衙役们却苦不堪言。

    这叶子扫了落,落了扫,没完没了。

    周砚在大理寺做了多年主簿,平日里负责寺内文书、抄目等事,寺里事务繁忙,他基本没空着。

    此刻手里捧着几卷卷宗,比较显目的是,他胸前挂着绀色的一串长珠,此刻因走动的姿势,带起了不小的弧度。

    一旁与他并行的是大理寺录事葛栎,去岁才来的大理寺,手里也同样捧着卷宗。

    二人过院内时,脚下蓬松的银杏叶酥软,虽踩着松爽,但究竟影响了脚程。

    “今日多亏周公记性好,不然这么多卷宗,我如何能找得到。”葛栎小声道,随后目光朝向周砚胸前的珠串,“听闻周公这珠子奇妙,只要手持此珠,便可记起忘却之事,以往他人说了不信,今日一见,果然神奇。”

    周砚却摇了摇头:“葛公说笑,这也不过是寻常珠串,哪有那般奇效。”

    葛栎素来好奇心来得快去的也快,见周砚不愿多言,便换了话题。

    “周公,你说卢少卿为何突然调安王的卷宗,这安王都死了快一年了,这可是寺卿亲自定案,亲手将卷宗存入库档中的,为何突然要翻出来?”葛栎不明道。

    “我也不知,但我听说前些日子,少卿还调了季参军的卷宗,看至半宿都未归家。”周砚道。

    “季参军?”葛栎好奇,“可是那位金吾卫哥舒大将军身边的季参军?”

    “正是那位。”

    “我记得这季参军是在夜里暴毙而亡,据说之前在平康坊喝了不少的酒,年轻时本就有旧伤,这么多年贪恋酒色,这才生生耗尽了命数。”葛栎嘀咕道,“听闻这季参军的娘子可是为奇女子,曾得过一行大师指点,极精通天文历法。怎么嫁给季参军那样的沉溺酒色之人。”

    随后他见周砚并无反应,便又转回话题:“我听前去参军宅邸的武候说,那季参军死状凄惨,不似是因酒而亡。”

    “对了,我前些日子还见卢少卿去调了季参军的注色经历呢,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季参军是跟着哥舒大将军来的临邑,哥舒大将军以前……”葛栎皱了皱眉,“我记得哥舒大将军以前是河西节度使荀朔大将军麾下……”

    “葛公。”周砚小声斥道,“轻点声,此事忌讳。”

    葛栎比之周砚进大理寺时间短少,性情直白,常有言即出,毫无遮掩。

    “哥舒大将军极不喜欢被人提到他曾在河西的事情,若被有心人听去,你我的仕途算是毁了。”周砚语重心长。

    “为何不喜欢?”葛栎问。

    “若葛公曾在叛逆手下办事,可喜欢他人四处提及?”

    “那……那自然是不喜欢的。”葛栎讪讪道。

    “那便是了,”周砚叹气道,“你我官职卑微,凡事只需按着上面的指令,别的无关之事,不问,不听,不答,便是最好的保全之道。”

    二人便不再说话,步履加快,朝屋内匆匆而去。

    ···

    嗣冒王正堂,棺椁立于正中,隐约还能听到啜泣声,但许是顾及钟盈身份,诸人压低了声。

    钟盈上了香,行了礼。

    众人对钟盈一礼,钟盈低头注意到左侧低着头的钟蕙。

    少女脸上挂着泪痕,唇色苍白,垂目凄婉。

    牡丹临雨,满是哀伤。

    钟盈余光扫了眼跟在自己身侧的荀安。

    少年只是低垂着目,丝毫未曾在钟蕙脸上停留。

    “殿下若是不嫌弃,于后院喝杯茶再走吧。”嗣冒王妃夏氏向前一步,对着钟盈叉手一礼道。

    夏氏虽有年纪,但容貌间仍能见温婉之色,钟蕙与母亲眉宇相像。

    “堂嫂,气了,”钟盈唤了称谓,“那我便讨杯茶再走。”

    “二娘,你陪殿下去。”夏氏唤道。

    钟蕙愣了须臾,随后才走了几步,对着钟盈一礼:“殿下请随我来。”

    钟盈视线扫过钟蕙,她依旧低着头,似乎心思不再。

    她甚至都未看向荀安,沉浸哀恸里不可自拔。

    二人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日太湖石后衣袂相叠,仿佛成了钟盈的错觉。

    三人间,成了奇怪的姿势。

    钟蕙走在前头,钟盈走在中间,荀安走在最后。

    前后二人都低着头,唯独钟盈一会余光看钟蕙背影,一会回头看荀安表情。

    难为了她头颈。

    难道是因为她的原因,这二人便不说话么?

    待进了屋,钟盈觉得手里这杯茶也很不是味道。

    抿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退室安静得能听到外头秋风落叶的声响。

    钟盈摩挲了一下手指。

    “若是清源郡主无事,可先回去。”钟盈先开了口。

    钟蕙愣了一下,忽而抬起头。

    少女清透的眼睛看清钟盈脸的时候,眼睛里被哀伤蒙得雾气淡了些,白皙脸上浮过短暂的迷茫,接而瞳孔有微微的颤抖,视线才注意到身侧的荀安。

    “荀……”她轻声开口,随后快速反应过来,匆忙对钟盈一礼,“钟蕙见过殿下,方才实在失礼,请殿下恕罪。”

    钟盈瞥了眼荀安。

    少年叉手侯在一侧,依然无多表情,垂着目如最贴身的侍从。

    钟盈深吸了口气,起唇。

    “荀……”

    “清源……”

    钟盈与钟蕙同时开口。

    “殿下先说。”

    “你先说吧。”钟盈抬了抬手。

    钟蕙似有深意抬头看了眼荀安,迅速低头道:“钟蕙冒犯,这些话,只能对殿下一个人说。”

    钟盈一愣。

    她本意是带荀安来看钟蕙,却未曾想到,自己成了钟蕙的言语对象。

    “徐安告退。”钟盈还未开口,荀安叉手一礼,快速出了门。

    她只来得及瞥见少年的背影,那句“留下”仍未宣之于口。

    待退室阖门,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顺着窗棂照进来的几缕光线能见尘土于空飞扬。

    忽而,扑通一声——

    那些本浮躺的尘土被惊得四散开来。

    “钟蕙想与殿下求一个恩典,”钟蕙伏地而拜。

    少女的发侧簪着一朵白花,看不清脸时,也不能掩其盈盈牡丹之姿。

    钟盈手一顿,她下意识抓住了茶盏,强压住想要站起来的冲动,敛了眉色道:“有什么话,你且起来说。”

    “殿下若不应允,钟蕙绝不起来。”少女声音坚决。

    钟盈视线在钟蕙身上停了须臾,才缓声道:“罢了,你说吧。”

    少女身影颤了颤,头伏得更低了些:“求殿下割爱,将殿下身边的徐司丞赐我。”

    钟盈握着茶盏的手晃了下,她低下头,看着少女的乌发间白花也跟着轻颤,似随时要从枝头坠落。

    她没说话,钟蕙也没抬头。

    “只要殿下应允,蕙愿意粉身碎骨回报殿下。”

    少女重重一磕。

    茶杯里水跟着晃起涟漪。

    “粉身碎骨,”钟盈咀嚼了一下这句话,她心头震撼又有些莫名生气,“钟蕙,他虽是我公主府司丞,却已经脱离乐籍,与这邑京城数万民众一样,是良籍,并非可赠来赠去的私人玩物。”

    钟蕙抬起头,盈盈眼波泛泪,露出些许迷惘。

    “即使他真能跟着你,你又能给他什么呢?”

    钟盈低头看向钟蕙的眼睛,定定问道。

    “我……我能保护他。”少女脸上迷茫更甚,语气有些迟疑。

    “保护?”钟盈轻笑一声,“然后呢?是要与他许诺终身,还是只把他当做寻常侍从呼来唤去?”

    钟盈矮了矮身,距离钟蕙又近了些。

    “县主是喜欢徐司丞吗?”

    钟蕙神情里浮过惶恐,她视线低了低,避开了钟盈的眼睛。

    “还是说,县主愿意割舍定陵侯来选徐司丞?”

    钟盈的最后一声问,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询问,是质问。

    “我……我想,我只是……”钟盈的声音落下,钟蕙整个人倒了下去,她脸涨得通红,眼眸含泪几要落下,再也无法对视钟盈的目光。

    钟盈深吸了口气,身子后仰退了回去,声音里的厉声去了些:“县主既做不到,那便不要再开口此事。”

    钟盈觉得自己有些乏了,她站起身。

    “嗣冒王府的茶的确是好茶,多谢款待。”

    她轻叹了口气,朝门外走了几步。

    身后少女却突然起了声:“那殿下呢?殿下又对他了解多少?又能给他什么?”

    她声音并不尖锐,此刻莫名却像是一根针直入钟盈心肺。

    钟盈察觉自己有一瞬几喘不过气来。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尊重他,”她默了须臾,“他做的任何事我都会尊重。我要他能站在阳光下,站在万千人面前,光明正大的,理直气壮地活着。”

    她最后几个音飞扬起来。

    就如同视线在一瞬,看到了那个焉都山下,银红色锦袍的少年骑马飞驰的身影。

    天地为庐,恣意潇洒。

    钟盈抬手想要推门。

    “殿下,是不是喜欢他?”

    钟蕙的声音已不似针,而呈长箭直入钟盈心脏。

    指尖触及到玄门的木棱处,她的手指碰到木刺,隐隐有一点血痕。

    但钟盈没有躲避,她重重一推,秋日去散寒意的暖光直入女子的面容。

    与阳光一同坠入眼睛的,还有不远处站着的少年。

    听到声响,少年转过身,秋风卷起少年的衣袍,他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细薄、沾染着血色风月的花朵,此刻被阳光褪去痕迹,成了清秀端正的眉目。

    见着他的面,那心脏抽去的感觉消失殆尽。

    她仿佛跟着也充盈起来。

    她没有回答钟蕙的话,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对着少年温温笑了起来,然后出声道:“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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