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发觉自己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

    既然荀安回来了,那日的事并不会影响她的心绪,何况那点酸涩早就被别的心思填满。

    但她终究很是担忧,若是荀安此次策试榜上有名,那便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她应当认真问问他,愿不愿意仍住在元盈观。

    但每每话到了嘴边便又开不了口。

    这个问题里还藏着另一个问题,怕答案伤人,她终究还是怯怯。

    钟盈从窗子里往外望去,茗礼与几个小婢女们在放着纸鸢。

    红衫绿裙,茗礼跑得快,后头的小婢女还有几个小道跟得气喘吁吁。

    蝴蝶形的纸鸢在层层屋檐间煽纸翅膀,只用一根细细线牵引着,飞得尽性,却也束缚。

    再远看些,骆丰和李沙迟大抵是才早训归来,甲胄半挂在腰上,互相推搡着,脸上带着笑意不知说着什么话。

    她视线微移,被菘蓝色的衣角引去了目光。

    湖石亭间,少年依靠在栏下,隔着远了,她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但她看着他望的方向,她大抵能猜测,他也正望着那只纸鸢。

    翠色蔓延,人语,欢笑,与那点菘蓝皆入了她的眼睛。

    钟盈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若是能一直这般过下去,也很好。

    即使也许,真回不去了……

    她或许也能很好的在这里生活下来。

    “殿下。”有人打破了此刻安静,外头婢子跑了进来,对着钟盈叉手,“殿下,卢少卿求见。”

    “卢昉?”钟盈疑惑,“先带去退室。”

    “是。”

    自那日见过卢昉后,她对荀家当年的事虽多疑惑,可又因这些日子避居山间,不得细问。

    虽原身对卢昉印象极好,但她本身又不敢冒然将信任寄托于她不熟的人身上。

    “殿下。”卢昉今日着的依旧是常服,衣衫宽大齐整,肃郎潇潇。

    他身后还带着两个人,一个个子高了些,着了青灰色的圆领袍子,眉眼看着还稚嫩,但神情很紧张;

    另一个则相比矮了些许,面蓄短须,藏色袍衫,胸前挂着一串绀色珠子,这珠子倒是好看。

    钟盈抬手指了指一旁胡床:“卢公今日来,可有何事?”

    卢昉并未坐下,而是四下看了一眼。

    前进一步,走至正中,对着钟盈一拜:“臣有事求于殿下,事关紧要,劳请殿下避退左右一二。”

    他旁侧跟着的两人也跟着拱手一拜。

    钟盈虽疑惑,但她还是抬了抬手,避退了婢女侍从。

    待门阖上,只残存进一缕光线,钟盈才重新道:“卢公请说。”

    “求殿下助臣等!”卢昉却未曾直起身,三人同步跪下,俯身低头道。

    钟盈被三人大礼灼烫,她慌而站起身走近一步道:“卢公这是做什么!”

    “臣想先请殿下恕罪。”

    卢昉低着头继续道。

    “此事或违齐律。且臣等要为之事,尚且不能告知殿下究竟原因。”卢昉俯首更低,“臣自知提出这等要求僭越,但如今却唯有殿下可助。”

    钟盈看着伏地的三人。

    她退后了几步,神情肃穆起来。

    “此事事关何人?”

    “回殿下,臣尚不能说。”

    卢昉重重一磕。

    见钟盈未曾回话,他又道:“求殿下相助。”

    “那此事有多重要?”钟盈声音冷几分,“这个总能告知我吧。”

    三人听毕,抬头互对视一眼,似做了某种肯定。

    “事关人命,事关冤案,事关社稷。”卢昉字字铿锵。

    “此三事关,若有瞒骗殿下之意,臣愿以性命为抵,等事毕后尽管殿下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卢昉没有抬头,他阖上眼睛。

    他在等上位人的声音。

    若非走投无路,他如何敢走到这一步。

    若是殿下未曾应允,那便也是命数,他再想办法再是。

    “我答应了。”上头人轻轻道。

    “殿下方才说什么?”卢昉不敢置信,抬头问道。

    女子安坐在软塌上,目光清透,望着伏身的三人。

    “我说我答应了。”钟盈又重复道,“需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三人皆愣神片刻,忽而恍然反应过来。

    对着钟盈重重一磕:“多谢殿下。”

    “我只有一个要求。”堂上女子又道。

    “殿下请说。”

    “待此事你们查出究竟,事扯何人,结果需一五一十告知于我,不可漏去一点。”

    “这是自然。”卢昉平日镇定,但此刻也喜形于色,

    “殿下尽可放心,臣等绝不会做任何对圣人不利,对大齐不利的事情。”

    “好。”钟盈扣了扣茶案,顺着圆枕安了下来。

    元盈观春日里植被诸多,连同观间湖石上,都结着青翠的藤蔓。

    待三人踏步出了观,身后的小道们俯首一礼,葛栎长嘘了口气。

    “可紧张死我了。”葛栎松了松肩,顺在周砚身后缓缓往下走,其间草木葳蕤,鼻尖有浓烈青翠香气,“我还以为,咱们今日必然是出不来了。”

    “长公主也没想的这么可怕嘛。”光落在衣衫间,他松快说道。

    “我也是没想到……”周砚性子内敛,此刻大抵也未反应过来,还在喃喃自语着。

    他侧目看了眼身侧并行的卢昉。

    卢昉没有应话,他身形比之他二人皆要高许多,这身宽袍穿着潇肃清逸。

    他此刻似乎也有些明了,为何卢昉这般正直性子,会与长公主有过交好。

    “周公,你说殿下为何会答应我们?”葛栎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眼前头的卢昉,小声道,“难道是殿下看在卢少卿的面子上?”

    “我以前知晓卢少卿与殿下交好,竟没想到好到这般地步。”葛栎凑近身道。

    “葛公,你不如说得再大声一点,让观里的殿下也能听到。”周砚看了眼葛栎,无奈道。

    “我。”葛栎捂住嘴,但还是露了个缝,“卢少卿听到了?”

    他用的气声。

    眨着眼睛同周砚示意道。

    “听到了。”前头卢昉停了脚步,回头答。

    “卢……卢少卿……”葛栎讪讪笑道,“我这不是,咱们这么无理的要求,没想到殿下真能同意么……”

    “殿下风光霁月,有辨璞玉之能,所荐之人皆是大才,其间绝无任何隐秘牵扯。”卢昉回头,正色道,“请葛公莫要再这般猜测殿下。”

    青年身形郎俊,似青松肃肃,说的话都是不偏不妥,

    但眼底很是严肃。

    “我……”葛栎一时紧张起来,求救眼神看向周砚。

    “莫要瞧我,你好生与卢少卿道歉。”周砚假意无奈摇了摇头。

    “是,是,”葛栎只得叉手道,“是某等不该这般言论,少卿批评的是。”

    卢昉神色稍缓:“殿下此次能帮我等,到时劳请周主簿辛苦。”

    周砚神色正然。

    “既已决定,我自然会竭尽全力。”

    ……

    车厢里点了香,茗礼拨了拨铜片,又盖上了铜炉盖子。

    见钟盈手里捧着书,茗礼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卢昉注意到茗礼的视线,对着茗礼额首:“茗礼姑娘。”

    今日是策试放榜日,她不明白,殿下为何不去担忧那徐安,偏要来季府。

    殿下与这小小参军并与来往,何况他都死这般久了,无端来这里做什么。

    她侧目看了眼外头跟着的小厮,这小厮还是那日来拜访过殿下的大理寺官员。

    季府不大,因失了主人,整个院子都显得萧条。

    甚至庭前的植木大半枯萎,几层箱子置在院里。

    钟盈皱眉,这箱子已然是规制齐全,也不知他们要寻的东西是否还能寻得到。

    仆从见着钟盈,对着钟盈一拜。

    “贵人找何人?”

    “就说元盈长公主,想见你家娘子一面。”茗礼朝前一步。

    那仆从面色一愣,慌忙拱手再一拜,急朝里跑去。

    很快,屋子里走出一妇人。

    与那日匆匆一面不同,此时钟盈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着了身素衫,额发间戴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整个人倒也不显得瘦弱,像是生在荒漠里的一根劲挺草植。

    她对钟盈的到来并未显示出惊讶,脸上的情绪皆是克制固守的。

    妇人对着钟盈一礼。

    “殿下光临寒舍,恕我未曾远迎。”

    “无事,只是我听闻娘子擅数术天文,幼时还曾受一行大事指导,通晓《太衍玄图》《义诀》。心中讶异大齐竟有这般奇女子,我未曾有缘相识,实在憾。”钟盈屈膝坐于堂上,低头看了眼婢子为她倒的茶。

    她未动,脸上挂上套笑意,“听闻娘子过些日子便要归乡去了,因而怕来不及,特来拜访一二。”

    杨娘子听毕,妇人清秀的脸上摇了摇头,道:“殿下谬赞,我幼时也不过是见了一行大师几面,承蒙大师慈悲指点了几句,那不过是拿不出手的东西,如何能上台面。”

    “数术,天文,这般厉害的学识如何不足以道,杨娘子不可妄自菲薄。”钟盈正色,“不瞒娘子,此次来,是想劝杨娘子能留在邑京,进弘文馆教授算学。”

    杨娘子倒是愣住:“殿下是说?让我去弘文馆当先生。”

    “殿下是在说笑吧,弘文馆皆是大齐最通经史书法的学士,我一介女流如何能去教导那些郎君。”

    “我并非玩笑,”钟盈面色无改,“我已与圣人秉明,若是杨娘子应允,明日便可入弘文馆,一应俸禄,与馆中学士无二。”

    “何况,弘文馆以学为尊,在此面前,女子与男子,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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