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看啊!是沙丘耶!”
才远远望了一眼,自己还站在林间的土坡土路上,脚就已经开始不安分地原地蹦啊蹦了的月子,明明都一大把年纪了,一对荧蓝色的卡姿兰大眼闪闪发光,激动地像个孩子。
此地是位于姬路城以北约120公里外的鸟取砂丘,位于因幡与伯耆这两国的交界,是本州岛上为数不多的天然海岸砂丘之一。
“真的有耶!”此生从未见过沙漠景象的妖王大人兴奋地尖叫着,“那个商人说的原来都是真的啊!”一把抓起继国缘壹的手腕,用自己的速度无声催促他加快步伐、甚至小跑起来的两人,一齐冲向坡下近在咫尺的沙地。
从远处的高点望去,鸟取沙丘确实是长条带状的,但当人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四面环沙的景色却是真真切切能让人误以为自己正身处沙漠的中心的。
两人如今的行李精简到只剩1口半圆形的月钢锅、2只能叠在一起的小木碗、2双木筷子、1根打成竹筒状的灌水用钢筒、1把斧头、1人1套的换洗衣物、1卷经过特殊处理后能防水驱虫还散发着淡淡蓝荧的兔皮毯子和一些露营必要的取暖用杂物。
这些东西视妻如命的继国缘壹单独一人就能轻轻松松地装箱背起,所以妖王大人的身上就只有腰间缠着的金银和1顶蒙了层油纸能当雨笠用的大大市女笠。
别看这些东西放在后世野营用具当中属于又少又简陋的配置,放在战国时代,呃,虽然也说不上什么豪华阵容,但也不是普通人能够简单凑齐的就对了。
只要掌握了随时随地都能弄到钱的法子,战国时代的穷游生活在月子眼中看来其实就还挺有意思的;失去了鬼杀队的情报网,撞鬼就变成一个极小概率的随机事件,更何况现在还是白天。
一般夫妻俩是用煮出来的海盐去换钱或换食宿,偶尔也帮人“退治妖怪”或是“退治盗匪”,不想与旁人打太多交道的时候,他们就钻进山野森林里、一起完成各种难度并不很高的户外生存挑战。
滑沙的游戏,有一块木板就能玩了。
又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遭到了“飞来横祸”,为成为妖王大人的合格游戏道具以及加热餐食的燃料而壮烈牺牲了。
好不容易花半天搞定了一块简陋原始的滑沙板,抱着板兴冲冲爬到沙丘顶的月子甚至放弃了能够更快登顶的飞行、或者说漂浮吧(因为白天蓝条恢复速度几乎为零,要省着用),而是采取了手脚并用的姿势、连刨带跃的猫扑式登的顶,然后再趴在板上用欧派当缓冲垫、嗷嗷鬼叫着向沙丘底俯冲下去。
“喔哦哦~~~~喔哦哦~~~~~喔哦哦~~~~~哈哈哈~~~~~”
滑下去的一路,她都在鬼叫鬼叫的,就像是高速路上行驶的前车侧车窗里突然探出的狗头——不仅自己的毛发让高速的风吹得一片凌乱,还把后车的驾驶员给惊得虎躯一震。
更为猛烈的一阵海风扫过沙丘表面,被海风细细研磨过千万年的小砂砾颗颗圆润饱满,当即灌了鬼叫鬼叫的妖王大人一嘴,“喔哦哦~~~”的快乐嚎叫瞬间变了调,转为了瞎狗眼的“嗷嗷嗷~~~”惨叫,吓得继国缘壹马上不管不顾就从侧面追下沙丘,没几步就追平了下滑速度因为看不清前路而有所偏离的月子。
在会因为人类体重而自然产生凹陷的沙丘上、想要进行如同平地般一样稳定的快速移动,同样需要一定的发力技巧;继国缘壹虽说不是神,但在下陷歪斜了几步之后,他也就基本掌握了在沙地上如履平地的身体发力平衡以及高效运动的协调感,随后就迅速把老婆从贴地的简陋滑沙板上捞了起来抱进怀里。
“没事吧?”继国缘壹紧张兮兮地发问,陌生的环境往往隐藏着诸多的未知;若不是妻子执意要走上这片奇怪的土地,他恐怕也是不会涉足这片当地人眼中的“被诅咒之地”的。
见月子只是紧紧眯着眼睛,像只一不小心吸入了过多花粉、因而鼻子抽搐想要打喷嚏的可怜小动物那般,少量鼻涕和泪水自她的眼角和鼻腔中溢出,嘴里还在不停“呸呸呸”地拼命吐着混了砂砾的口水,怎么看也只是一副不小心被沙子迷了眼的正常反应。
彻底松了一口气的继国缘壹这才抬起袖子,想要帮月子擦擦脸,谁料怀里的妻子又是忽地踢掉了脚上的鞋袜、拉住他直直往沙地上倒去。
被阳光晒得热热的沙子踩在赤足之下的脚感非常奇妙,是妖王大人数百年来从未曾感受到过的;望着爱人略显担忧的温润眼神,月子鬼使神差般地用指腹触碰了一下继国缘壹的眼角,感受着那里光滑如初的触感,由衷的笑意自她的眼底绽放,如同一朵荧蓝色的花。
只有这对眼角、这张嘴唇的主人,是散发着淡泊凡尘、返璞归真如朝阳般气息的完美之人,是她永远可以毫不犹豫地亲下去的人;多少年了啊,他们一起野炊、一起数星星、一起相互依偎着在篝火的噼啪声中入眠,时间的概念已经被他们所淡忘——只要能和彼此在一起,这世上的任何角落都可以成为“家”一样温暖的地方。
从这对如海面般静静映射出蓝天白云之乡、夙夜星空之景的美丽眼睛里,月子看不见任何一丝阴霾的存在;但一起走过的往昔岁月让她明白,有些东西其实一直沉淀在对方的心底。
没有压力的乐天射手座性格非人生物的心里从不装事儿,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永远都也要活得像个孩子;沉稳沉默的土象处女男,不苟言笑、深埋过往留存在心中的伤痛,死去的人、失去的人——即便很少能够有开怀大笑的时候,继国缘壹的眼神也会永远跟随着心爱之人,平静无波的炭火色瞳中时而闪过的是翻飞的蓝,像是夏日蜻蜓掠过池塘水面时激起的阵阵涟漪。
真正的爱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即便是虚假的爱情,普通人的人生短短数十年,假装没有识破那种虚假、忍一忍熬一熬,这一生也就过去了;其实过得一地鸡毛却成为后世人眼中的经典爱情,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难道还少吗?
就像富豪也分物质层面的富豪和精神世界的富豪,两者兼得自是最圆满不过;但事实上更多的还是只能择其一,并在有限的选择里、选择最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那一个。
人人都想要圆满,绝大部分人无法得偿所愿,于是有人向生活和命运低头了,有人还在继续砥砺前行,有人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撞得头破血流,有人用不懈的坚持换来了最终想要的结果……其实所谓“成年人不为他人做出改变,只选择对的人”这样的说法不是最最客观的,因为真正的爱会让人为对的人做出非常多潜移默化、自身可能都没怎么察觉的适应性改变。
都说爱能够治愈一切,尤其是双向奔赴;如果治愈不了,那一定是爱得不够多(狗头)。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话,妖王大人心想,就请把错付给她的无尽岁月分给眼前的这个人一半,把他们的生命合二为一,用时间来冲淡所有痛苦的回忆和往事,忘掉所有那些让他感到伤心难过的人和事,长长久久到只剩她停留在他的记忆里,让她这个自私的妖怪可以永永远远把这个温柔的人、这颗温暖的心捧在手心里,藏到自己的胸中……
一连半个月,他们都宿营在鸟取沙丘附近的森林里。
鸟取这个地方,哪怕数百年后也是霓虹最为贫穷的五大县市之一,如今时值战国时代、这片沙丘附近的地区更是还被当地人迷信地认作为是“魔鬼之地”,故而就仍是维持着一片荒无人烟的原始风貌。
“要是有骆驼就好了呀……”和缘壹手牵着手,并排躺在沙地上仰望着晚霞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的美景,妖王大人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感慨。
继国缘壹侧了侧脸,困惑不解地望向妻子的侧颜——别说骆驼是什么了,就连“骆驼”这个词汇在他听来都是无比陌生的。
战国时代的霓虹,没有人见过骆驼。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霓虹是个岛国,若不是飞鸟奈良时代开始学习更发达先进的唐文化,现在的霓虹大概率还维持着古坟时代的各类习俗和生产力水平。
其实不光是骆驼,就连狮象虎豹等诸多的大型动物,在霓虹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最上等人的生活之中,也仅止于出现在书籍中的汉字真名、挂在墙上的画轴和精美华贵的舶来屏风图案之类的程度,可若要说一头活着的大象或老虎,绝大多数的藩国领主大名们终其一生也都未曾见过。
所以继国缘壹没什么大表情的脸上会露出一团小小的困惑眼神,也就不足为奇了。
“啊、”接收到了缘壹的困惑,月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忘了缘壹你没见过骆驼,要怎么和你说明呢……”她抓了抓头发,随即伸手从为篝火准备的柴薪里扒拉出一根细木柴和当笔,就在沙地上“哗哗”开始了一次简笔画创作。
可是沙画能够呈现出的效果也十分有限,加之月子本身也因为久远记忆的模糊而无法具体描绘出骆驼的诸多细节了;最终,看着面前沙地上奇怪的“四不像”:没长角的厚嘴唇、大蹄子、背上长了两个“驼峰”的“畸形鹿”,妖王大人唉声叹气地丢掉了手中的临时画笔。
“等以后有机会,”她悻悻地用伸展着腰背的动作来掩饰尴尬道,“我还是带你去骆驼的原产地国度旅行吧,到那时候呀,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很多在霓虹绝对吃不到的好吃的哟!”
晚霞彻底落去后的沙丘降温很快,源源不断的海风会持续卷走太阳所残留的余温,吃过晚饭的两人选择了一个非常合适露宿的背风处,盖着毛毡就着篝火、十指相扣彼此相依着沉沉睡去了。
嗅着鼻尖传来的沙与海风那完全不同与往日宿营时惯有的泥土和森林的气息,月子把脸特别凑近了继国缘壹的领口,试图用他身上那股犹如太阳般清爽温润的气息来遮掩无尽之海散发出的淡淡凄凉之意。
人的一生会有许许多多的愿望和梦想,在不同的时刻询问同一个人,可能都会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小时候是期盼归家的父母带来的礼物,年岁稍长后可能是梦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体会到生活的压力后想要赚更多的钱养家糊口等等……
但只有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当那个所求的愿望都不再改变时,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愿望。
对鬼舞辻无惨来说,那个属于不论是人类时期还是鬼王时代的他的真正愿望、都是纯粹而又简单的,从他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改变过,那就是活下去的执念;但对月子来说,直到不久之前,这个不断变幻的“真正愿望”才彻底尘埃落定——定格到了“想要和继国缘壹这个男人永远在一起,直到世界的尽头”。
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由人类变化而来的鬼也好妖也罢,同样拥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能够照亮这世间任何黑暗角落的无尽太阳光芒,又有谁不想要呢?
可谁又能明白,这世间的一切温暖终将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而逝去,就连恒星也终将会迎来它湮灭的时刻,而可笑又讽刺的却是:这茫茫无尽宇宙中唯一永恒的东西,却是黑暗和冰冷。
人说这世上的爱恨情仇都会被时间所冲淡,但醒来的月子脸上凉凉的,眼角和耳侧的鬓发都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望着熟悉的天顶,她怔怔地出神想:什么是真正的恨?它会否随着所仇恨的对象的消逝而被渐渐遗忘?她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置可否;但什么是真正的爱,她可以很负责地讲出来:因为那是一种根本不会随着对方的离去而消逝的东西,就像一团小小的火苗,永远在心底燃烧。
三百多年过去了,对人类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年代了的记忆、就像冬去春来的原野,总有星星点点的小小花朵,会重新绽放。
昨晚还在这里的鬼舞辻无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几年前自他从京都的岛原发掘了一位胆大包天到敢于动手袭击身为“路人”单纯路过的他的一位琵琶女下属“鸣女”、并发现了对方极其罕见卓越的空间系能力“无限城”之后,那名普通人脸上都有的双目变独眼的女鬼、于是就成了鬼王大人的新任小秘书。
用妖王大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抽卡千年的鬼舞辻无惨,终于鬼品大爆发、抽出了一张超稀有空间系好卡。
在完整了解到了鸣女袭击无惨的前因后果和她的身世之后,月子总觉得鸣女的血鬼术,是和她极度渴望能够拥有更高级、更广阔、更丰富多样的琵琶演奏舞台的深层次心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但月子理所当然是拒绝搬进无限城居住的,因为归根结底鸣女是鬼王的手下,会也只会听从鬼之始祖的命令。
把自己置身在一个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地方,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鸣女的无限城通道非常霸道,能基本无视空间和距离上的限制,在一个非常大的范围内任意开关——具体的边界在什么地方,只有鬼舞辻无惨和鸣女自己心中有数;并且所有的鬼好像都可以被随意地拉进无限城,哪怕对方此刻正身处在霓虹最天涯海角的地方。
关于这方面,月子推断是因为鬼舞辻无惨的血。
毕竟所有的鬼身上唯一的共同特征就是始祖之血;加之她自己也有过数次被忽然莫名拉进无限城的不爽经历,想求证也不是件很难的事——多提出几次约会申请,然后在等待召唤的期间假装忘记随身带血瓶(无惨的),然后如果不多时便能见到她的老相好浑身怒气冲冲地从突然出现的隔扇门里走出来,瞪着红红的猫瞳满脸兴师问罪地责问她“搞什么风筝”的时候,基本差不多就是从侧面印证了她的某些猜测。
余怒未消的无惨看见她还在难得一见地对镜点绛唇,不由地愣了愣,片刻之后他才耐着性子开口说:“倒也不必这么郑重,”他原地盘腿坐下,接着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平,德川幕府眼看就要守不住了,这天下的大政很快就又要易主了。”
意思就是不用精心打扮,省得惹来麻烦。
尤其是引来那些给霓虹带来了不少新东西的红毛洋人的瞩目——听说比起霓虹那些传统娇小的“古典美人”,那帮红毛裔其实更喜欢他老婆这类在绝大多数霓虹男人眼中不太受待见的高挑丰满款。
什么?你们问无惨大人喜欢不喜欢?
那、那还用问吗?一手掌握不了的快乐,谁握谁懂!
许是太久不曾在自己的脸上用妆笔绘花钿,一连数次的效果都没太让月子满意。
就在她擦擦补补的当口,等得耐心告罄的鬼王大人忽地出现在她身侧,一把顺走了她手中本就握得松垮垮的妆笔。
轻轻捏着妻子的下巴,挑剔的无惨大人先是完整地打量了一遍她的妆容,很快就解读出了她的妆容思路,“什么嘛,”他笑着说:“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化那么古老的妆容?”
他轻轻赞叹了一声;由于在平安时代的早期、唐国的宫妆就因为日本更差的照明技术,而被固化为了成本最低廉、上妆手法简单几近于无的大白面,以至于多少后世的霓虹土著都不知道,奈良时代的霓虹上层统治阶级里也曾是流行过“正常”的唐妆的。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我回忆起从前的事呢,那个再无人亲眼见证过的时代,”月子悠悠地开口道,“所以呐、突然就……很想化这样的妆容了。”
白金与紫色交融的日月耳钉在整齐的姬切鬓发中若隐若现,在鬼王面前早就说谎成性的女妖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给出了“答案”;但事情的真相却永远只有一个不变的主题,那就是她的自欺欺人。
如果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爱情,那就假装不曾遇见、假装还活在未曾见到你的过去即可。
鬼舞辻无惨为月子上妆的笔触又轻又柔,当“华族贵妇之友”当了数百年的他,自是知道该如何在给女子化妆的时候大功率输出自己的“人格魅力”,好多拉一些回头客;只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近千年来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发妻上妆的行为,居然是把对方弄哭了?
看着月子脸上神情怔怔但却不断从眼眶里大滴大滴往下掉的泪珠子,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鬼王大人,近千年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窘迫”的焦躁情绪。
无惨大人拧着眉仰起脸,人类姿态下掩藏的鬼牙都呲出了唇外,不少小蛇一样的血管纷纷爬上了他的前额,“什么啊你这是?!”他极度不爽道:“我的作品,就这么让你不喜到落泪的地步吗?”
近千年来受到过无数次赞叹和公认的审美被质疑了,别说是鬼王大人,换你你不急啊?
“不是的,”轻轻拭去双侧脸颊上的泪痕,月子微笑着说,“我这是……在高兴呢,这可是你……第一次为我做这种事呢,我……很高兴。”
鬼王大人的脸色这才稍有转济,他的眉头放松下来,两侧眉角上额那些蛇群样的血管和经络也纷纷如潮水般飞速褪去。
比起把她画成过一张大花猫脸、然后只会一脸平淡缩到角落里,像一只刚刚结束了跑酷并一路打翻了主人无数贵重物品的大金毛、睁着无辜的大眼巴巴地等着可能降临的大比兜的继国缘壹,鬼舞辻无惨在这方面有一说一,还是出奇优秀的。
如果九百多年前他肯做这样的事……
月子闭上眼,妆笔柔软的毛尖刮过额心,只可惜很多事,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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