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不饿的时候,累坐在床上也是会思考的。
因为主观因素(想要逃避自己弑亲事实)和客观因素(吃人数目与日俱增)的共同结合作用,他对死去父母的记忆正在日益淡薄,随之增多的却是对自己成为鬼之后想要的东西的思考,简而言之也就是——想要缕清自己对鬼生目标的思路。
或许是真的因为生病的体质和无惨非常接近,累变成鬼的过程既不痛苦也不漫长,没有生长出什么形状奇奇怪怪、不属于人类的增生肢体,也没有像普通的鬼那样在转变早期无法抑制自己的杀戮冲动和异常食欲;他所获得的最大改变,也只不过是瞳色、肤色、发色、以及诞生出的鲜红如血滴般的圆形珠串鬼纹。
累还认得自己的父母,选择猎杀的对象也都是些不认识的陌生人,可以说是完全理智而冷静的随机作案,一点能让别人怀疑到他们家的破绽都没有露出过。
直到他的父亲发现了他杀人吃人的事实,想要亲手终结这场家族的罪恶与悲剧为止。
无惨大人说得对,父母不能理解他为了生存而做出的理性选择,是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
在弑亲当晚就因为头疼欲裂而忘掉了父母死前最后遗言的累,如今是越发肯定起了鬼舞辻无惨的思路没毛病——即便是父母,身体健康的他们,又如何能懂从出生起就只能与病榻为伍的孩子的心情和感受?
关于这一点,鬼舞辻无惨的感触可谓尤其深刻。
因为他的父母不但给了他常人难以企及的出身、地位、财富、美貌甚至是身型,还更是给了他那个时代最高等的教育和最优渥的生活环境(重点提生活环境是因为平安时代也不乏一些出生高贵但是生活环境和条件却不咋地的人,这一点看过《源氏物语》的应该都有所了解吧),正可谓是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了他的面前,却独独缺少了一个绝大多数泥腿子、甚至五色贱民秽多非人们的孩子都拥有的东西——健康。
这种巨大的反差,换谁谁受得了啊?
都说人喜欢缺啥补啥,但那其实都是出自比较有节制的“穷人思维”,而真正富裕有钱的家伙,往往大概率是比普通人想象的更贪婪许多,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缺,但也绝对不会嫌多,任何能占便宜的都是多多益善,一点亏都不愿意吃;在穷人们只想着吃饱喝足、有衣蔽体有屋遮雨的时候,权贵们想的却是单单自己富裕一生还不够,最好祖祖辈辈子孙后代荣华富贵永世不变。
累的出身虽然肯定及不上鬼舞辻无惨那么高端大器上档次,但他的家世很显然也不差,至少是能够支撑得起他这么些年的医药费、以及维持家里在他生病这些年里正常开支的优良水平。
所以他才有命活到“听说一名父亲为救自己落水的孩子而溺亡的故事后,为那深深的父子羁绊亲情而感动不已”的年纪,并且还能想东想西些关于“双亲的使命”一类的理论。
谈话的开启非常突兀,从累的一声问:“呐,你,是谁?一直在别人睡觉的房间里来来去去。”起始。
“哼嗯~~~~”拖长了鼻音的月子眉头挑动了一下,本来就也没在工作的她轻轻放下手里的最新杂志,“在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眨巴着眼说道,“我就已经在这里了啊,所以认真说起来,这里本来是我的临时书房唉,只是无惨那家伙自说自话、把你放到我的书房来的。”
累闻言,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去,“我,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了。”白色的正太说,除了自己的身世,旁的那些不太重要诸如常识见闻一类的东西、他的记忆倒也没有刻意去回避或是屏蔽掉。
毒鸡汤生产商妖王大人马上就回应了他的自言自语:“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了,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就好了;人也好鬼也罢,都要学会朝前看啊——想想你今后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去努力寻找它就好了嘛。”
几十年前,月子对妓夫太郎和堕姬就是这么说的:“讨厌的家伙就干掉,喜欢的家伙就保护,都已经是鬼了,就别把人类的那套东西看得太重吧。你们兄妹俩的梦想,”她指着堕姬,“不论是想要成为花魁,”又改指向妓夫太郎,“还是想要成为出色的讨债人,不都是想要和最重要的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嘛,那就把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就可以了呀。”
妖王大人摊摊手,接着说:“只不过花魁能在同一家店里工作的时间有限,每过个十来年的就必须要换换妓楼,甚至最好从江户的吉原换到京都的岛原去,然后过个十来年再回来;这样比较不容易引起鬼杀队的注意呢。”
所以后来京极屋的老板娘三津、在回忆茶屋的老婆婆跟儿时的自己所讲述的“坏脾气的绝美花魁的故事”时,才会仅止于老婆婆自述的儿时和中年时期见到过那样的花魁,而那位婆婆到了老年的时期、却没再见到那样的花魁了——敢情是堕姬兄妹那阵子跑到京都去换新环境混饭吃了哦?
“……”听着对方这番“向前看”的高谈阔论,累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半晌,他才说出了自己认知中的那套“父亲有父亲的职责,母亲有母亲的职责,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自己的职责”的理论,并且表达了自己想要“家人”的愿景。
就听得妖王大人甚是无语。
孩子啊,敢情你就是要全家人都来保护你呗,那你自己又能为别的家人做出点啥贡献来呢?难道就因为岁数小,就理所当然要享受年长者们的付出和保护了吗??
不得不说,月子因为活得久了,思路也变得很是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或者说她的一部分天性就是追求一定的“公平性”,即不能是一方单方面的付出、而另一方什么都不用做光是享受;什么都应该是交换的:物质的交换、金钱的交换、乃至情感的交换。
这种刻在自我意识中的等价交换理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后世人眼中最理所当然的单方面付出关系——亲子关系,都被覆盖进去了,被她认为是不该被豁免这一“等价交换”原则的一种关系。
如果父母对孩子的抚育过程中充满了爱,孩子就理应回报以尽心尽力的孝顺和赡养,做不到那就是令人唾弃的白眼狼;父母若是生下来就对孩子不管不顾、从小放养饿不死即可、甚至让孩子吃百家饭长大的话,那孩子长大了对父母也回报以同样的态度就好。
毕竟千年前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心里清楚无惨大人是“贵様”、是“大人”,是不可能成为家人的存在的累,此刻正静静像自己还是个病弱人类时期那般坐卧在布团被窝里,眼神冷漠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内心中揣测着对方的身份和成为自己“新家人”的可能性。
忽地、他就听对方说道:“哎呀呀小少爷,光这么想可是不行的啊——你的确是需要‘家人’,可是人家不一定需要你啊。”
“向别人索取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想一想:”累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指着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带着轻蔑的笑容挖苦他道:“你又能为别人提供些什么呢?”
好问题,累忍不住开始思索起了她提出的问题。
“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月子继续叨叨着,“你的年纪也没大到可以和女人重新组建自己家庭的岁数吧?家人什么的,不好弄啊……”
而且鬼好像也没有与人类或与同族进行繁衍的能力,月子心想;但这种事情似乎并不需要告诉给一个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的鬼知道,所以她就没继续往下多说了。
想当初妓夫太郎和堕姬那俩小屁鬼,是用了多久才分别从12岁和16岁的小鬼头样貌、长成到20多岁的大人样貌的咧?
那好似就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巨大变化,又好似是年复一年慢慢转变而来的结果;总之这类细枝末节不重要的小事,妖王大人是已经记不清了。
对话没讨论出来什么有实质意义的结果,就在累的沉思不语中莫名地结束了,好似那些机关单位里最喜欢浪费时间开的研讨会,不论开多少个也解决不了问题的那种。
鬼舞辻无惨的血细胞真是一样十分神奇的东西,在每个鬼身上的具体表现都是不一样,是千奇百怪的;但就月子这几百年来有限的观察总结:没有一个身为载体的鬼,能像眼前这个男孩这般、几乎称得上是完美复刻了鬼舞辻无惨那种冷酷、冷漠、冷静又易怒的性子——能靠语言获取自己想要的结果时,他总能抓住对方最在意的关键点、什么许诺都说得出来;事情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马上就会肉眼可见地愤怒并暴躁起来。
每个鬼在成为鬼之前、都是一个个独立的人,多少都有些自己的脾气和性格,所以他们接受了始祖之血后所变化的样貌、获得的能力增幅乃至血鬼术,才会是那般千奇百怪、多种多样的。
月子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累作为人类时期的性格太过懦弱、还是心性太过单纯,总之他就像是一张高品质的纯白之纸、完美复刻了鬼之始祖的臭脾气和冷漠心性,以及非常直观强烈的求生本能。
从他因为遭到父亲的袭杀而立刻暴怒到失去理智、直接反杀了父亲不算还连带迁怒杀死了母亲的反应即可知——一切不利于他生存的因素,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在第一时间内地排除掉。
就像是受到了威胁的野兽或剧毒爬行生物,冷酷的分析计算、果决的致命出击,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本能判断往往是它们能够活下去的最大保障;但若是本能判断出威胁到了自己生命的东西是无法被杀死或排除的(比如说继国缘壹……),那趁早开溜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
和一个鬼舞辻无惨的缩小版日日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暂时就还是挺有意思的。
因为累毕竟不是鬼舞辻无惨,见识和阅历都不如正版的鬼王大人,所以月子在叽歪他的时候但凡说得有点道理、哪怕只是些“歪理”,也能让他陷入短暂的沉思或是暂时的混乱之中;等到过去数日乃至十数日之后,当累终于想明白了那些“歪理”之中潜藏着的逻辑陷阱,他还会一本正经地反驳妖王大人的那通歪理邪说,可结果换来的、却只有某女妖的蛤蛤大笑。
终于有一回,被欺(嘲)负(笑)到额角青筋直冒的累忍无可忍,出手袭击了眼前这个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女人,两个人转眼间就在无限城里“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在被翻飞的蛛丝割断了数不清的隔扇门之后,同样感到忍无可忍了的鸣女高抬胳膊举起了手中的琵琶拨,随着“铮——”的一声响起,一追一逃貌似玩得不亦乐乎的双方、就统统被丢到东京郊外的树林子里去了。
累的血鬼术对月子来说真的很危险,细且韧的蛛丝挥出的都是切断式斩击,而妖王大人最怵的伤害类型就是切断式攻击,因为她的身体并没有像鬼那样强悍的再生能力,只能封冻住伤口的断面然后趁早接续断肢;反倒是那些透体而过的穿刺和钝器的大面积打击类伤害,对她而言都构不成什么太大的威胁。
年纪不大的累,手底下的攻击却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会留,下手非常之狠,很有无惨当年追打月子的风范;抬臂挡住一根十分阴险、摆明了是朝着她脖颈袭去的蛛丝,勒进手臂入肉三分的银线被月子紧绷起来的肌肉和凝结成晶状的青血所阻,毫无防备的肌肉断裂触感比微弱的痛感更迅速百倍地传达到她的大脑,代表恼怒情绪的血管瞬间就根根爬上了妖王大人的额角。
“你来真的啊?!”月子大声怒吼道,没想到累这个死孩子、竟然真的和他那晋阶放大版的“鬼爹”一样,一出手就是来真的、不玩虚的——马德,打不过老的、难道她还打不过小的吗?!
绷断了那根嵌入她手臂的蛛丝,迈开腿彻底跑起来的月子又闪开了之后袭来的几根银线,迎面兜头而来的就是一整张致命的网了。
金属的光芒同样又细又快,划过了蛛网的几个关键连接点,使得整张网立刻就散了架,拔出了腰间肋差的月子已经矮身蹲踞在地,猛一蹬腿就翻身跃入空中,带着旋身的高速越过了所有蛛丝覆盖的攻击范围,加速朝着累所在的位置俯冲下去。
夜空中弥散着的月华化为了她下坠的另一股额外推进力,眨眼间,不过半米的肋差便划过了累的脖颈,削断了他的脑袋。
“嘛,被我砍总好过被鬼杀队砍吧?你说是不是啊,小少爷(宝呀)。”端着累的脑袋,看他满脸真心实意、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咬死她的样子,月子露出了一个童磨式的玩世不恭表情,嬉皮笑脸地说道。
鬼被非日轮刀的武器剁掉脑袋之后,虽然不会死,但也确实是会陷入一阵短暂的虚弱期和肢体动作不协调期的。
变成鬼的时间尚且不满1年,脖子还没硬到普通剑士根本砍不断程度的累,被老妖虐菜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类似的情形在往后的日子里接连上演,身为大家长的鬼舞辻无惨则像是消失了一样、半点没有打算插手或来调解此类“家暴事件”的意思;毕竟曾几何时的现任上贰和上六,也都无一例外是被某位女妖怪各种扇脑壳、大比兜、拿刀捅过的嘛。
关于鬼舞辻株式会社的优秀员工们总是莫名遭受来自自家老板娘凶恶霸凌一事,无良的鬼老板表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了。
2个月之后,等到了自家式神在外“买到了合适的住宅并已打扫完毕、可以随时恭候迎接主人的入住啦”的最新通知的月子,不日便从无限城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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