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浑在殿外放轻了脚步,没等宫人进去通传,眼睛先往里一溜,看见徐知微依着李瀛:“听说假桃符是良娣……”

    宫人恰在此时通传:“殿下,贺兰郎中来了。”

    贺兰浑迎着徐知微探究的眼神,咧嘴一笑:“刚想起来有件要紧的事情忘了说,赶着又回来了。”

    李瀛在榻上坐下:“什么事?”

    贺兰浑迈步进殿,放低了声音:“昨天我在菩萨寺找到一面镜子,很古怪,不同人看的话能看见不同的东西。”

    李瀛皱着眉:“镜子,镜子,怎么又是镜……”

    神色忽地一凛:“菩萨寺,是从前吴……的宅子吗?”

    一刹那间,十六年前吴王府的种种从脑中掠过,下意识地便去看徐知微,见她低眉垂眼,倒不像他这么惊讶,李瀛定定神:“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还是不要声张,免得人心动荡。”

    “我也是这么想,”贺兰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徐知微的反应,“再有就是,我查到张良娣生前,曾偷偷打听太子妃的生辰八字。”

    “什么?”李瀛吃了一惊,“有这等事?她想做什么?”

    徐知微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惊讶:“良娣问这个做什么?”

    “我正在查,”贺兰浑盯着她,“太子妃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没有,”徐知微轻蹙眉心,半晌,摇了摇头,“罢了,查不查的也没什么要紧,人都已经没了,先前的事,随他去吧。”

    贺兰浑看着她,她又恢复了平和淡然的态度,甚至唇边还带着得体的微笑,果然像纪长清说的,朦朦胧胧似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内里究竟如何。

    告辞出来时,外头早已看不见纪长清的身影,一路打听着追过去,才发现纪长清竟分毫不差,沿着昨天回来的路又出宫去了,想来是因为她不认得方向,便凭着记忆原路返回,贺兰浑不由得笑起来,自言自语道:“道长这可真是,离了我可怎么办?”

    不远处就是大业门,宫道上密密麻麻,又跪着一批进谏的官员,这次倒是有几个绯衣的,人数也比昨天更多,领头的那个连连叩头,口中高叫:“请陛下以太子协理朝政,禁止皇后干政!”

    众人一呼百应,都叫着这般口号,大业门内始终寂静无声,仁孝帝和武皇后都不曾派人出来,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过,突然又听远处有人高声道:“万万不可!”

    回头一看,李瀛正飞快地往这边走,老远就道:“皇后雄才伟略,堪为圣人辅弼,尔等万万不可胡为!”

    贺兰浑摸了摸下巴,这下,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一直追到端门前,才看见纪长清的身影,贺兰浑撒腿向她跑去,边跑边叫:“道长等等我!”

    见她在门前停住,目光透过端门,望向远处寒冰未曾化冻的洛水,更远处隐约能看见酒旗迎风招展,乃是天津桥头的酒楼。

    贺兰浑便知道,她是想去沿着天津桥到菩萨寺、永福寺这条线,再查查镜子的线索,三两步赶上去,还没开口先带了笑:“都说好了等等我,道长又自己走了,真是狠心。”

    纪长清迈步走进幽深的门洞:“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跟他们说,从吴王府找到一面铜镜,”贺兰浑与她并肩走着,声音压得很低,“还告诉他们,张良娣在背地里打听太子妃的生辰八字。”

    “如何?”

    “太子的反应挺正常,太子妃么,”贺兰浑回忆着徐知微温婉从容的神色,“我也说不好,她太稳了。”

    极是稳,丝毫看不出端倪,除了武皇后,他也只见过纪长清这么稳,只不过徐知微跟她两个又不相同,徐知微是那种柔和的,捉摸不透又不招眼的稳,像空气一样,淡淡的,不易觉察。

    又想起整件事情中种种怪异不合常理的地方:“张良娣想害太子妃,结果自己死了,我起初在想,会不会是太子妃知道镜子有问题,故意给了她?可镜子又是良娣自己挑的,我现在,也有点莫不知头脑。”

    假如徐知微知道张惠心怀不轨,假如徐知微知道镜子的秘密,完全可以将计就计,将镜子给张惠,祸水东引,可镜子却是张惠自己挑的,这个推测,也说不通。

    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并肩走出了端门,放眼望去,天津桥如同一条玉带横跨洛水,宽阔的桥面上熙熙攘攘,有来往的行人,也有兜售吃食玩器的小贩,纪长清迈步走上桥头,身边贺兰浑犹自说着案情:

    “晚上回去咱们把前八个女子的镜子都找来挨个照照,应该还有线索,再就是张钧那老东西,我得好好审审他……”

    话音未落,桥边一个挎着篮子卖五辛盘的小贩一回头瞧见了他,惊喜地叫了声:“贺兰郎君!”

    随着这一声叫,原本散在桥上各处的小贩拔腿都往这边跑,边跑边喊:“贺兰郎君来了,贺兰郎君来了!”

    纪长清冷眼旁观,见那些小贩一窝蜂地围住贺兰浑,七嘴八舌开始兜售:

    “我有新舶来的波斯酒壶,金镶瑟瑟石的,只要五贯钱!”

    “我新猎了一头花豹,牙口还嫩,郎君带回去玩吧,只要十贯钱!”

    “我有暖坑里烘出来的深紫牡丹,这个时节这个天气,全洛阳就只有这么一盆,只要五十金!”

    人多吵闹,纪长清无意再等,迈步离开时,听见身后贺兰浑的声音:“牡丹我要了。”

    周遭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五十金买一盆牡丹?小点的宅子都够买两院了!”

    花贩欢天喜地送过花盆,贺兰浑伸手,咔,折下了盆中唯一一朵盛放的牡丹。

    碗口大的牡丹,花瓣层叠繁复如仙子裙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周遭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五十金一朵的牡丹,他竟然折下了?

    “去我家拿钱,”贺兰浑抬眼一望,纪长清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连忙小跑着追过去,“道长等等我!”

    冷香袭人,在他手中,也不知这花簪在她发上,会是什么模样?她那样断情绝爱,万事不挂心的人,是不是从不曾戴过这些俗世的芳华?贺兰浑另一只手虚虚拢着牡丹,以免被风吹到,突然听见边上有人叫他:“郎君。”

    回头一看,一个黑巾包头的男人挑着货郎担向他一望,目中两簇漆黑火焰,熊熊燃烧。

    纪长清走下天津桥,再要往前时,听见朱獠的声音:“上师!”

    朱獠飞跑着从前头迎过来:“找到了找到了!”

    纪长清停住步子,见他满头大汗跑到近前:“蓬娘的经书我打听到了,是从个磨镜人手里买的,那人挑着个货郎担,就在天津桥一带转悠!”

    天津桥上,磨镜人。铜镜用过一段时间就会失去光泽,需要磨镜人重新研磨。死去的女子都有镜子,镜子都得研磨,走过天津桥能到各处佛寺,而天津桥上,有磨镜人——

    关联,找到了。

    周遭气息突然一冷,纪长清回头,桥上的小贩还在感叹议论,贺兰浑却已不见了踪影。

    天津桥下。

    桥身投下阴影,在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条,男人从货郎担里取出一面镜子,递给贺兰浑:“这镜子,给皇后。”

    贺兰浑看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如醉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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