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懿吃力地从傀儡人的背上翻身而下, 走了几步便不再前行,顾雪庭隐匿自己的身形紧随其后,观察着他的动作,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不是很明白他止步的原因。
他跟随冯子懿小半日, 速度极快,一路穿行过上界广袤的地域, 上界人烟稀少, 除了几座香火鼎盛的城池,其他的地方多是荒原或河湖, 一望无际,不见人迹。
而冯子懿驻足的这块地方看起来和其他荒原没有不同,空旷得漫无边境, 柔软雪白的草丛尚不及足面,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若是不用法决, 顾雪庭完全遮不住自己的身形。
顾雪庭屏气凝神,注视着冯子懿的每个动作,冯子懿十分警觉, 连发数道法决检查周遭的情况, 但顾雪庭修为高出他太多, 他的法决失去了效力。
法决发了出去, 结果显示四周无人,冯子懿微微点头, 抬手一晃, 一块白玉令牌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正是紫霄派的首徒令牌。
接着他手持令牌, 双唇翕张,无声地念出了一串口诀。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距离冯子懿身前三尺之遥的地方,草丛如若冰雪般融化,化成了一条宽广的河流。
这条河流非常怪异,只见河水白如牛乳,似镜面平整而光滑,不见水纹流动,唯有河面之下传来微弱的流水声,才能令人知晓它的确是条河。
“咳……咳咳……”
冯子懿抬手握拳遮住双唇,发出一阵咳嗽声,目光阴沉地望着河流,缓缓说道:“果然在这儿。”
此河名曰“白川”,传说中乃是真仙的身躯所化,蕴含天道法则,涉水而行,可见过去与未来之照影,甚至破解胎中面目与前世之谜。
也正是如此,白川河极为神秘,世上知晓它的人少之又少,唯有真仙的后裔才能传承这份记忆,而紫霄派的首徒令牌就是开启白川河的钥匙。
为了破解白川河的位置和秘密,他们冯氏一族不知害死过多少条人命,而在十数年前得知首徒令牌就是钥匙后,族中的几位长老又密谋准备夺得令牌,他冯子懿就是被他们看中的人选。
他身体孱弱,于修道一途却有着很高的天赋,年龄和修为也是最合适的,长老们对他予以厚望,希望他取得紫霄首徒之位,将令牌收入囊中。
怎料裴之涣更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只要有他在,冯氏就无法拿到令牌,为此冯氏数次暗害裴之涣,裴之涣却总能化险为夷,还是取得了首徒之位。
紫霄首徒是当代最出众的筑基或金丹弟子,到达元婴中后期则需归还令牌,因为那时他们就算是辈分较高的真人了,不适宜再用首徒之名。
首徒一般都会执掌令牌数十年到上百年,冯家不愿等这么久,密谋再次暗算裴之涣,但在他们出手之前,裴之涣竟已经修至化神,将令牌交还回来,如今距离他当上首徒也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已。
令牌被交还回来,门中再次举行了选拔首徒的比试,另一位冯氏子弟顺利拔得头筹,迅速将令牌送了上来,命冯子懿完成族中交给他的任务。
这一回冯氏信心十足,认为他们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冯子懿正好入神梦山修道,可以毫无障碍地找到白川河之所在,否则他们还要颇费一番手脚,那就至少又需要数年时间。
冯子懿俯下身体,手掌轻轻拨动河水,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
平心而论,其实他对家族所用的阴毒手段很是不齿,甚至是非常厌弃的。
可他同样知道,他没有资格指责他们,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仰仗的全都是家族的声望和资源,他只要用了这些东西,就是与他们同流合污,洗清不了罪孽。
所以他别无原则,只能听从家族的命令,做一只听话的傀儡。
冯子懿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被傀儡人搀扶着,毅然踏入了白川河的河水中。
不过今日他并非是听从家族的命令来到此地,而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打算观看顾雪庭的过去,找到他爱慕桃卿的证据。
随着层层涟漪,他的身体没入雪白的河水,顾雪庭稍一思忖,立刻跟了上去,一起沉入到河面之下。
进入白川河,顾雪庭感到一股玄冥莫测的力量落在了他的肩上,令他心神一震。
毫无疑问,这是天道之力,是道法的本源与尽头,蕴含着不灭的、永恒的法则。
在天道的作用下,无须任何言语讲明,顾雪庭在瞬间就已知晓了白川河的名字和用处。
河水中所承载着的无疑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过去,不容掩饰,不容辩驳,只要卿卿被冯子懿带到此处进入这条河流,他就会知道冯子懿所说的都是真的。
冯子懿手持令牌,操控着白川河水,在心中默念他想要看到的过去,河水即刻为他呈现出来。
两人的眼前浮现出相同的画面,甚至能够明确地感受到顾雪庭当时的心情。
情之所起的最初,是因为顾雪庭和桃卿一道服用了蝉心丹,梦中的顾雪庭不知桃卿的身份,对他暗生情愫,醒来再也无法放下这畸形的爱意,当真爱上了自己的弟子。
他悲伤过,挣扎过,罪恶感如洪水般铺天盖地,一日强烈过一日,以至于他反复受到病痛的折磨,心魔丛生。
可他仍然决定掩藏自己的心意,只在痛苦到极致时,才再次使用蝉心丹入梦,只敢在梦境之中将他的爱慕和欲望暴露无遗。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以后也不会做,桃卿永远不会知晓自己的师尊竟然会对他心怀罪孽深重的爱欲。
河水将顾雪庭深沉的爱意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似山高海深,如潮涌至,冯子懿感受到他强烈的情绪,一时心神震慑,愣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他不由露出迟疑的神色,发觉自己似乎是误会了,顾雪庭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并非是对弟子心存兽欲的道貌岸然之徒,如果是这样,他真的还要告诉桃卿吗?
考虑良久,冯子懿觉得自己还是得告诉桃卿,不知为何他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不及时说出真相,迟早会酿成大祸。
不过今天是桃卿的生辰,他还是明天再把桃卿带过来,先让他快乐地度过生辰吧。
冯子懿收起心念,河水中的景象顷刻消散,然而景象之后,竟露出了一道人影,琉璃般的双眼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在这双眼睛里,冯子懿清楚地看到了那当中蕴含着的刻骨痛楚,如水中的朦胧月影,光泽黯淡,好似将要落泪,却爆发出了惊人的杀意。
“你是——”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冯子懿甚至还没有想清楚来者是谁,喉咙就被对方猛地扼住,霎时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捏碎了他的喉咙。
冯子懿身体不好,修为又远不是顾雪庭的对手,还未动用任何手段就直接昏了过去。
顾雪庭捏着他的喉咙,正要将他颈骨折断,却忽然想到像是冯子懿这样的世家子弟在氏族中一定设有命牌,若他身故,命牌碎裂,族中定会追查下去,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考虑到这一点,顾雪庭眼神幽深地盯着冯子懿看了半晌,终是放轻了手中的动作,留了冯子懿一条性命。
但他也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冯子懿离去,只见他的指尖蔓延出冰花,渗透进冯子懿的肌理,冻住了他的神魂。
如此处理,冯子懿的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仿佛只是熟睡过去,以他现在的修为,除非是大乘老祖亲自来查,否则不会有人看出他身体的问题。
他会把冯子懿带回神梦山的宫殿,冯氏的大乘老祖无法进山,而神梦山的莫道主和十二神使也不可能会与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接触,所以在这十年中,冯子懿绝不可能苏醒过来。
冯子懿性情孤僻,没有任何朋友,就算他在自己的宫殿中闭关十年,也不会有人过问。
可以说只要冯子懿不死,就没有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至于十年之后冯子懿会不会被族中长老救下,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顾雪庭眸光一寒,索性将手搭在冯子懿的额头上,对他进行了一番搜魂。
搜魂会破坏神魂的心智,这样冯子懿就算醒过来也是半疯的状态了,即便指认他,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又怎可为证,根本就不足信。
确认过每处细节无虞,顾雪庭将冯子懿和他的傀儡人从河水中捞了出来,运转法决烘干他们身上的水渍,拍了拍傀儡人的头,施加上隐匿法决,叫它秘密地将冯子懿送回神梦山的宫殿。
傀儡人领命,抱着昏迷的冯子懿离开了,离去之前留下了首徒令牌。
顾雪庭看过冯子懿的记忆,知晓该如何使用令牌,将开启的口诀倒念一遍,白川河被隐藏起来,此处重新变回了荒地。
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使用白川河,只是天色已晚,他该赶回去为卿卿庆贺生辰了。
顾雪庭带着淡淡的冰霜气,雪白的道袍衣袂翻飞,转身离开此地,及时赶回了神梦山。
他来到谷地时,正值明月东升,桃卿看到顾雪庭的身影出现在谷口,眼睛蓦地一亮,亲昵地扑了上去环住顾雪庭的腰:“师尊!”
“抱歉,卿卿,我来迟了。”
顾雪庭拍了拍桃卿的肩头,唇边满含温柔笑意,微微垂下眼睫,刚好遮住漆黑眼瞳中的一丝琉璃色。
“但好在为时未晚。”
他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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