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卿进入神梦山修道已有三个月的时间, 却还是第一次来到神梦道主居住的山顶。
早在入山之初,神仆就为他们讲过神梦山的规矩,山顶只有神梦山灵和莫道主可以自由出入,其他人若无召见, 均不得擅闯, 违令者将被逐出神梦山,永不得再入上界。
想到这条规矩, 桃卿心生忐忑, 像是害怕被人发现似的,压低声音问道:“不是卯神使召见我吗, 您为什么要送我来山顶呢?”
白鹿蹭蹭他的腿,向他示意不必担心,卯神使就在前面等着他, 他只管过去就是。
既然白鹿这样说了, 桃卿只好继续向前走, 放眼望去, 山顶的风致与山下没什么不同,甚至更为冷清,花草木石皆为雪色, 似笼罩着霜雪, 生灵无踪, 空旷寂静, 只偶尔见得几只胖乎乎的雪白小鸟栖在枝头上。
桃卿沿着白色的石板小路前行,忽然发现地面上多出了一片斑斓的光芒, 不觉惊讶, 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立时被震慑住了心神。
只见在百丈之上的半空中, 一轮巨大宏伟的六道轮回正在缓缓地转动着,轮回均匀地分为六个部分,分别是天人道、人间道、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和地狱道。
六道之中栖息着无数生灵,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构成了森罗万象、迥然不同的六幅画面,却又奇妙地融为一体,轮转不休,散发出圣洁的意蕴。
桃卿不自觉地沉浸在六道轮回的神意之中,凝神仰望许久,直到被白鹿蹭了下腿,他才惊醒过来,神情中仍残存着一丝恍惚,回味着自己在六道中收获的感悟。
白鹿围着他转了一圈,告诉他这轮六道轮回就是莫不臣的神国,又问桃卿知不知道什么是神国。
“我知道的。”
桃卿点点头,所谓神国,其实类似于道修的洞天、佛修的净土,是修士进阶到化神境界时所自行生成的小界域。
小界域独属于修士本人,修士的修为越高深,小界域的空间就越大,衍化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春秋冬夏、万物生灵,等等,渐渐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世界。
桃卿满心敬畏地望着莫不臣的神国,由此可见神梦道主的修为何其高深莫测,六道轮回相当于六个世界,莫道主又在神国中创造出生老病死和因果报应的法则,将其融为一个世界。
蕴含着法则之力的神国直视过久会伤及神魂,桃卿垂下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再接触六道轮回,走向了更深处。
一边走,他一边胡思乱想着卯神使叫他来这里见面的原因,神使对他心怀情意,倘若莫道主也在场,难道神使是为了请求莫道主给他们两个赐婚吗?
桃卿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心里发慌,连忙将这个念头驱散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前方的不远处摆放着一张白玉矮桌和两个蒲团,一道虚幻的人影正面对着他而坐。
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只能从身量看出是位年轻男子,玉冠银带,洁白道袍的宽袖如流云一般,轻轻拂过桌面,一举一动皆散发出高深玄远的气息。
见到男子,桃卿不作他想,立刻俯身行礼:“晚辈陵游界桃卿,拜见莫道主。”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桃卿却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量将他俯下去的身体托了起来,引着他向前走,落座于空蒲团上,与男子面对面而坐。
桃卿连忙端正坐姿,乖乖地挺直后背,忽见男子虚幻的身形起伏变幻,最终定格成了少年体型。
少年朦胧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露出丰神秀逸的眉眼,是桃卿极为熟悉的样貌。
桃卿蓦然睁大眼睛,一时迷茫起来,不知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道主……?神使?”
面对他的不安,少年平静地说道:“不必称我为‘神使’,我是莫不臣,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梦道主’。真正的卯神使另有其人,你可以见见她。”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敲击白玉桌面,片刻后,一位身着白袍、头戴白兔面具的女子应声现身,向他恭敬行礼:“神尊。”
莫不臣指着女子对桃卿说道:“她才是真正的卯神使,是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借用她的名义前往众生界访道,你所认识的‘卯神使’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也就是我。”
他语气淡漠,却如一道惊雷般在桃卿的耳边炸响,令他面露惊惶之色,脑海里“嗡”的一声,久久无法镇定下来。
那些细小的困惑在此刻都有了答案——难怪“卯神使”让他进行回报的方式是祭拜莫道主,也难怪他可以操纵入神梦山修道的名额,轻易取消对之涣的惩罚……
受到的冲击过大,桃卿出了满头冷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记得下意识地避开莫不臣的目光,不敢和他对视。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是觉得很害怕,仿佛有什么被忘记的东西将要呼之欲出,却又很快被一股玄冥的力量压了下去。
过了许久,桃卿才勉强平复下震惊的情绪,然而对于神梦道主天然的敬仰和畏惧依然让他不知所措,他想了半晌,觉得还是应该立刻谢罪,请莫道主宽恕他以前的不敬。
他将手搭在桌面上,正欲起身,莫不臣却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低声唤道:“桃卿。”
他体温偏低,手指似微凉的玉石,牢牢地握住掌中纤细的手腕。
被他幽静的双眸凝视着,桃卿微微一颤,蓦地想起莫不臣对他的情意,和他们两人在梦中的亲昵。
除去些微的羞涩之外,桃卿更多的是感到恐慌,他不知道莫不臣会不会逼迫他,如果他拒绝的只是“卯神使”,应该还没有大碍,神使纵然身份高贵,却也只是大乘修为,尚且做不到强迫合欢宫将他交出来。
可莫道主不同,他是世上唯一的渡劫神君,天下无人能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整座合欢宫的生死也只在他一念之间,更遑论操控一个小小的他。
一旦莫道主发难,即使之涣是气运所钟的天道之子,也不可能将他抢夺回来,反而可能会连累之涣被莫道主攫杀,若是如此,他就算日后被天道惩戒百次千次也难以赎罪了。
桃卿面色微白,惶惶不敢应声,莫不臣眸光微沉,将他的手拢入自己掌中:“你很怕我?我并非有意欺瞒你。”
“我……晚辈,晚辈没有……”
桃卿有些说不出话,他是害怕不假,但听了莫不臣的话,他更不敢承认自己害怕,生怕惹得对方不悦。
“别怕我。”
莫不臣放开手,将声音收得更轻:“我请你来只是为了送你生辰贺礼,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这时白鹿走了过来,趴伏在桃卿身边,将脑袋搭在桃卿跪坐的大腿上。
被它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手背,桃卿瞬间安心不少,偷偷地摸了下鹿头,鼓起勇气回应莫不臣:“晚辈知道了,多谢莫道主的美意,晚辈感激不尽。”
听到他颇为疏远地换回了“晚辈”的自称,莫不臣垂下眼睛,没有说什么,转而言道:“我将礼物送给你,你就可以回去了,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道主请讲。”桃卿从令如流。
莫不臣安静地凝视他片刻,开口道:“卿卿,既然你已知晓我是神梦道主,你愿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只要你成为我的道侣,我就把我的修为和这天下都分享给你,你我永结同心,共享长生,你的同门与亲友都可以入住上界,受神梦山庇护,而我只要你的一句承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只爱我一个。”
他的话令桃卿惊呆了,睁大眼睛错愕地望着他,莫不臣又说道:“我不会强迫你,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不会为难你和你身边的人,只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白鹿舔了舔桃卿的手指,无声地安慰他,并告诉他可以相信莫不臣的保证:假如桃卿再次拒绝他,他就会放弃对桃卿的情意,只把桃卿当成普通的修士看待。
“您说的都是真的吗……?”桃卿轻声问。
“是真的。”莫不臣颔首,“我可以发心魔誓。”
桃卿摇摇头,表示莫不臣不必起誓,他相信他。
莫不臣贵为神梦道主,又是无人能及的渡劫神君,想威逼他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将他强掳了去就足够了。
何况让莫道主起誓,本就是伤他颜面的行径,他不想横生枝节,引得道主不快。
有着白鹿保护,桃卿很快就回答道:“得蒙道主偏爱,晚辈受宠若惊,只是……晚辈已经答应过之涣,无法辜负他的心意。”
他越说下去,声音就越轻,心中想起的是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境,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他都和九郎有缘无分,这大抵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明白了。”
莫不臣的反应很平静,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喜爱桃卿,自然知晓他不会因为贪慕修为或权势而转变心意。
只是他心有不甘,纵使知晓不可能,却也要试一试才肯死心。
莫不臣抚摸着疼痛的胸膛,对桃卿说道:“祝你今后曼福不尽,长乐永康。”
说罢,他抬手轻轻一点桃卿的额头,令他昏睡过去,绵软地倒在白鹿身上。
白鹿调整姿势,让桃卿舒服地靠在它身上,温顺的眼睛露出伤感之色,默不作声地望着莫不臣。
莫不臣将手猛地插进胸腔中,霎时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襟,他面色转白,手掌用力,将自己的心脏活生生地剖了出来。
他将心脏血淋淋地托在掌上,脱离身体的心脏渐渐停止跳动,变得光滑而坚硬,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表面微微透明,透出殷红如血的美丽色泽。
他擦干血迹,将自己的心轻轻放进桃卿手中。
“既然这颗心因你而生,我便将它送给你。”
莫不臣垂眸看着桃卿,苍白的面容染着点点鲜血,眸中落下了一滴泪水。
他天生无心,如此过了三千余年,平安无事,而这颗心不过生出三个月,剜心之时却已让他痛不欲生,再也无法忍受胸腔里空出一块。
只是现在一切都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他会忘掉桃卿,忘掉他们的梦,忘掉他对桃卿的情意。
白鹿背着桃卿远去,莫不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云雾的尽头,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运转法决,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模糊的影子。
他再也不会想起桃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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