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在下雨呢吗?”
“雨已经停了,亚宁小姐。天完全晴下来了,外面的晚霞还有云海很美,你们快出来看看。我想,过了明天,下山之后可能就欣赏不到这风景了。”
亚宁挑了挑眉,她的脚还有些酸呢。转头看着宋云怀。
“出去看看吧。”他伸出手,友好地笑了笑。
亚宁心想:这还差不多。于是伸手,让他牵着,两人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外加外套走出了帐篷。
一抬头,就看见暮色中的乞力马扎罗主峰,银色的雪峰圣洁晶莹,如一位少女穿着蓝白灰三色的高级晚装,她鬓边背后的暗影里,一颗颗繁星已经闪现。
“像整个世界那样广阔无边,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就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巅。”宋云怀挽着亚宁的手喃喃念道。望着非洲之王,脸上浮现出一种沧桑感。
亚宁脸上再度浮现出崇拜而沉醉的神情。
“这是什么?形容的好有诗意。宋老师又开始诗兴大发了吗?”
宋云怀回味了几秒,然后转头看了看她,十分无语:“这……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没看过吗?这是里面的名句。”
“……海明威……我倒是知道《老人与海》。”
宋云怀笑笑,挽着她的手向高坡上走去。“不错,还能知道这个,进步了亚宁女士。”
“我还看过呢……”
天空竟然已经万里无云,方才洒下一场冷雨的那团水汽消散的无影无踪,转身看去,远处一片白色云海拉出长长的地平线。
高坡上聚满了营地的住客,大家都在观赏晚霞落日,拍照留念。亚宁和宋云怀、恩科来到山边,只见云海翻腾,红日西沉,橙色的晚霞交织着玫瑰色和紫色的烟云犹如梦幻。
极远处,梅鲁峰像一位养在深闺的绝代佳人出没于云海之中。
宋云怀站在她身后,十指紧扣,他的指端深深埋在她指缝中。他将亚宁反身抱着,这个动作是亚宁觉得十分浪漫的情侣间的姿势了。
他依偎在她的颈旁,慢慢说道:“还生气呢吗?方女士?”
宋云怀的呼吸像小草的嫩尖扫过耳畔。亚宁撅了撅嘴:
“生气。”
“?这么漂亮的风景都没让你转移注意力呀?”
“我不管。你必须满足我。……”
“??满足你????”
宋云怀仿佛被雷轰了一样,抱着她整个动作一僵。
亚宁偷笑:他想到哪里去了?这“纯洁心灵”看来也不单纯。忽然扭过脸来,想要偷偷在他脸上亲一下。他刚好也要转头,两人的嘴唇便碰到了一起。
亚宁呆住了,没反应……宋云怀一笑,按着她的脸又吻了几下,这才放开。
这算啥?周围趁着这晚霞美景接吻的情侣可大有人在呢!
“这下满足了吗?”
亚宁红着脸。
“真讨厌。吻完了能不能先别说话……”
“你听啊,有人在吹口琴。”
亚宁凝神谛听,果然风中传来音乐声。他们都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男子正独自远离众人坐着,对着落霞吹口琴。正是泰德先生。
口琴悠扬,吹奏的音乐是奥黛丽赫本在电影《蒂凡尼的早餐》里自弹自唱的那首《onriver》。和着这晚风、初星、落霞、明月,分外宜人。
亚宁和宋云怀赶紧牵手向他那里去。
※※※※※
泰德先生的身旁依然放着他的小海螺。这周围散布着不少火山石和光秃秃的岩石,他就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有许多岩石上刻着文字,是人们从山下带来的石头,文字内容是纪念一些亲人好友云云。
他们两个在他身旁坐下,都不忍心打扰他的口琴声。这乐声缠绵悠扬,带着过去时代的怀旧气息,仿佛讲述了一场旧时的回忆。
晚风从山石的背面吹来,带来的仿佛是乞力马扎罗山顶积雪的余寒。整个身心都在这琴声和风声的交织中安静下来。
亚宁正专心听着,宋云怀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给她看泰德先生身旁的一块石头,上面写着“艾米丽·阿耳忒弥斯”的名字,“生于某年,卒于某年,泰德,一个她的朋友立。”
“艾米丽,是他的朋友。”他低声道。“那间玫瑰工厂……”
亚宁恍然:原来泰德先生以他的这位朋友的名义建立了那间玫瑰农场。她默默算了算,这个叫“艾米丽”的女孩,她去世的时候应该在二十多年前了。
这女孩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
泰德将口琴放下。他都不用两人提,直接就缓缓讲述起艾米丽的事情了。原来艾米丽是他的一位朋友,两人年轻时相识于坦桑尼亚铁路的援建维护项目。
“她是一个来自希腊的女孩,喜欢大海,雪山,非洲。这枚海螺,就是她当年送给我的礼物,是从爱琴海边拾起来的。……那时候坦赞铁路进入维护期,我们两个都参加了志愿者。……她是一位热情、友好、真诚又充满爱心的女孩,很喜欢玫瑰花。我还记得,她从希腊带来一株玫瑰,种植在自己宿舍门口。她一直想爬乞力马扎罗,我们曾经约好一起征服非洲之王。”
泰德望着夕阳在云海沉没,声音也渐渐低下去。转头呆呆凝视着铭刻艾米丽名字的石头。
“后来呢?”亚宁忍不住追问。
“她死于肺水肿。坦赞铁路援建的过程,太过辛苦。当初70年代修建的时候,许多中国还有其他国家的专家和援建人员都长眠在这片土地。后来我们去的时候,条件也仍然很艰苦。走的时候,她还念念不忘,说想看看乞力马扎罗的雪。”
从那以后,泰德就经常爬上乞力马扎罗,带着艾米丽的海螺,让她看看乞力马扎罗的雪。
亚宁听得沉默了。望着那石碑肃然起敬。宋云怀拍了拍她的肩膀,亚宁眼圈有些红。
这是一个可敬的女孩,她和许多奋力奉献的志愿者一样,将自己的青春和最美好的生命送给了非洲这片古老美丽的土地。他们是伟大的。
“对不起,泰德先生。原来您的工厂,还有爬山,都是为了这位女孩。她是一位美好的姑娘。我竟然……我用自己的私心亵渎了她的美好。太抱歉了。”
泰德摇摇头,看着她:“你也没有什么错。你不也是为了你外公吗?不然你怎么会对‘乞力马扎罗日出’这么在乎?”
“我……”
原来泰德先生一直都知道。
“亚宁小姐,你充满热忱、努力、认真,为了心中的目标能付出一腔热血。这也让我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想到了艾米丽。这次在乞力马扎罗,你的孤注一掷,我全看在眼里。虽然我不认同你这种疯狂的方式,但不得不说,它很吸引人。”
宋云怀听着,在一旁都笑了。
“泰德先生,感谢你终于让我们的亚宁女士松了口气。你怕是不知道,她这三天脚都快肿成桃了。”
亚宁红了红脸,悄悄推了他一把。
泰德点点头说:“安德森,有你关怀备至的照顾,亚宁不会孤单。我很羡慕你们,在最好的年华能拥有甜蜜的爱情。你们要珍惜这种感情,将来它会是一辈子宝贵的财富。”
宋云怀脸上涌出感动之色。他望了一眼亚宁,伸手握着她的手。点头道:“谢谢你的祝福,泰德先生。我会倍加珍惜和亚宁的感情,并且小心经营呵护,我相信艾米丽也会在天上幸福的永存。她和她最美好的年纪永远留在您的心中了。”
亚宁真的是佩服死宋云怀了。心想:老师果然就是老师,不服不行,这口才简直是没谁了,变着法的叫你舒服还听着很得体很高级。
※※※※※
料峭的山风呼啸而过,吹袭着身体,仿佛能将羽绒服刺透。
眩晕、头痛。呼吸急促,憋闷。心脏猛跳。
亚宁浑浑噩噩,坐在岩石上。这漆黑如墨的山坡,冷月在天,暗云无影。
如果不是做梦,谁能想到此刻她所处的,是位于赤道的非洲呢?
是的,亚宁严重高原反应发作,以至于无法继续冲顶。他们凌晨就出发了,趁夜冲顶,因为哈尼说这样可以赶在太阳出来前,登上峰顶看非洲之巅的日出。
但是出发太早,缺乏休息,又是在凌晨,气温极低,本来就在轻微高原反应之中的亚宁,终于绷不住了。她“缴械”了。
哈尼及时发现了情况,团队集体停下。给与了药物和葡萄糖水等治疗,但由于缺乏氧气设备,亚宁状况并不乐观。还是泰德经验更丰富,和哈尼一起指挥大家施行急救。还从随身携带的药物里找出了特效药缓解了高反症状。
此刻亚宁躺在宋云怀的怀里,被厚厚的棉服裹着。他们正原地待命,杰克里飞奔下山到基博营地去联系救护团队了。哈尼和宋云怀还有几个团队成员留在亚宁身边。
亚宁已经昏昏沉沉,也不说话。宋云怀十分焦急的揽着她,眉头锁着全是担忧。泰德安慰他:“不用太过担心,她并不是十分严重。还好及时发现停止前进了,现在只要等待救援队到来就行了。”
宋云怀点点头。他摸了一下亚宁的脸蛋,感觉凉凉的根本没有热乎劲儿,心乱如麻。
“都怪我。在帐篷里一直和她说话,根本没有休息够。那么早就爬起来冲顶,她身体怎么吃得消?……她本来就已经觉得不舒服了。……不,不对,我应该早劝她的。明知道她在3000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吃力了,我还任由她继续向上。……都怪我,怪我……。”
宋云怀声音低沉着,喃喃自语,甚至还有一丝哽咽。他捂着脸,又放下手,感到茫然失措,又一团乱麻,生平从未如此无助而焦躁。
仿佛这乞力马扎罗上的狂野的风,都将他的心情整个揉碎揉乱了,撕成碎片漫无目的地在这四野无边的黑暗里抛洒。
恩科在一旁听得都快哭了:“安德森,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亚宁小姐人美心善,一定会多福多寿的。她一定能长命百岁,不会出事的。”
哈尼给亚宁刚好测完了血氧。一看指数,松了口气。
“宋先生,不用过于担心。她的指数虽然低,但还在可控范围。目前只要不移动就好了。”
前半夜,亚宁和宋云怀在帐篷里打情骂俏的,又因为山上夜晚冷,他们两个是缩在一个睡袋里睡的。差点意乱情迷。宋云怀也是太过沉迷,忘了分寸,谁知冲顶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真是心情从极乐之巅跌落至恐慌谷底。
天色渐渐微明,黑暗开始褪去。亚宁已经苏醒过来。
“云怀,我……我死了吗?”
宋云怀低头看着怀中她柔弱的眼睛,终于舒心的笑了,声音哽咽着。
“傻瓜,你要是死了,怎么还能说话呢?放心吧,你已经没事了,哈尼已经联络了营地的救护团队,一会儿他们就来了。我们等在这里就好,泰德先生也在这里呢。”
亚宁惊讶:“啊,泰德先生不去登顶吗?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泰德笑了笑,摇摇头。他、恩科还有哈尼等人都站在宋云怀身旁。
“你出了这样的事,泰德先生怎么放心的下呢?估计他得看到你平安返回营地,才会继续登顶。”
亚宁看了一圈面前站着的众人,大家都对她如此关心,她十分感动又觉得愧疚。抹了抹眼角的泪。
“都是我太没用了……害的大家都没有机会去登顶,你们可一定要继续向上爬呀,加油!泰德先生,你还有艾米丽小姐的心愿呢,希望你顺利登顶。不过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的。”
“你不用担心。我会带着艾米丽的心愿去爬山,不光是她,还有你的、你外公的。还有你们所有人的。”泰德弯腰凑近她耐心说道。
亚宁从未见过泰德先生这样温柔和气、善解人意过,真是惊喜又感动。
“别呀,你们……你们不要管我,继续向上爬吧。还有云怀,”她抬眼望着一直揽着自己的宋云怀。
“登山团队来了之后,你就赶紧冲顶吧。将我的心愿带到非洲之巅。”
宋云怀长长呼吸出一口气,摇头叹道:“疯了吗?要我丢下你去爬山,我会从山上摔下来的。”
四周的天从墨色转为青蓝色,地平线渐渐亮出一道白边。云海苍茫,像染了蓝灰色的奶油蛋糕或者落雪。这里是非洲之巅,它俯瞰着人类文明的摇篮,这里没有谁比它更高大雄伟。
泰德先生持着登山杖,忽然指着远处:“你们看,太阳要出来了。”
大家都向远处看去,只见地平线上那一抹亮白色越来越耀眼。四周本来强劲的风也不知何时停下了。仿佛等待太阳的升起。
亚宁从宋云怀怀中坐起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那即将一点点出露的金光。
“唉,太可惜了!没能在非洲之巅看到乞力马扎罗日出。只能在这半山坡上看。都是我太没用。”
宋云怀摸着她头顶的发。“这也是乞力马扎罗日出啊。半山坡看也是看。而且,离最高点也不差多少了,四舍五入也差不多了。”
亚宁被他说得笑了,回头望去,但见那乞力马扎罗的白色雪顶近在咫尺。犹如童年的小山坡一样亲切。皑皑的白雪在晨光熹微里泛着绮丽的蓝灰色。
下方的山坡尽头,救护团队已经抬着担架马上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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