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又看了一遍。
“赛赛,你、你这也太早了吧!”
她结巴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昨晚答应了陈赛赛早起,可新月以为是早起十分钟,至多二十分钟,没想到陈赛赛硬生生用行动颠覆了她对早起的认知,新月只能欲哭无泪地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
冬季的清晨昏黑惨淡,小区里路灯还没亮,时不时传来几声野猫凌厉的叫声,路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雪,不知昨晚何时飘下的,即使是自己家住的小区,此时还是又黑又恐怖,她们只能借助小区外面的光亮互相搀扶着彼此颤颤巍巍地走。
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有了路灯的光芒,新月和陈赛赛终于没那么紧张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望着彼此因为寒冷和围巾里嘴巴呼出的热气而变得湿漉漉的睫毛,还有各自冰冰凉的手指,忍不住笑了。言新月彻底放松下来,双手揣在棉衣口袋里晃悠悠走,她从没有看过冬季清晨的街头,失掉了喧嚣和脏乱,马路上湿漉漉的树叶和不远处环卫工人缓慢的扫动反而让这个清晨多了一丝温馨静谧。
陈赛赛还是有点儿紧张,她手臂挽着新月不想松开,神经质地走几步路就往后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她们,新月怕她手露在外面冷,于是把陈赛赛的手抓进了自己温暖的口袋里。
新月原本觉得去那家小卖部的路挺远的,没想到和陈赛赛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小卖部的男主人显然也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准备开店,睡眼惺忪,刚把推拉门用力推上去,扭身看到两个小学生站在自己身后,惊讶地水肿的眼都睁大了。
“你俩干什么?”
“叔、叔叔,我们买东西。”
陈赛赛柔声细气的,新月也不知道那男人有没有听到,他打着哈欠往屋里走,手一挥做了一个不知是“进来”还是“跟上”的手势。
还未亮起来的天色,灰蒙蒙又雾蒙蒙的,地上有小雪化掉的积水,鼻尖呼吸的空气莫名清新,一个穿着大棉裤大棉袄的鸡冠头男人,旁边还有一只打瞌睡的小狗,这一切不知怎么忽然让新月特别兴奋,这是近半年来她唯一一次真真正正感到自己的时刻,实在太久违了,却说不出这种感觉的源头到底在哪里。
新月站在一旁激动热烈发呆的时候,陈赛赛已经仔细选好了自己要的贴画,又拿了两颗西瓜泡泡糖,把葡萄味的那颗递给直勾勾望着某处出神的新月。
“叔叔,多少钱?”
“两块两毛。”
陈赛赛把数好的硬币放下,然后拉起新月走了出来,陈赛赛很开心,爱不释手地摸着新买的贴画,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新月看向天边,两半遥远的灰色包裹着中间极细长的白光,被一股力量压制着,藏在天色底下,蠢蠢欲动。
天快要亮了,一切很快就要消失了。
“赛赛”她忽然很想和身边的女孩说句话。
“怎么啦?”陈赛赛扭头看向她,眼睛明亮。
不远处学校的最高楼挂着的时钟闷闷地敲起来,连成一条笔直的路,六点了,学校也醒了。
“没事,”她笑着摇摇头,“我们该去学校了。”
十一月后半旬冷空气来袭,温度猛然降低,天越来越幽暗,太阳低悬在空中,微弱的光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在这样整日整日灰土土的天气里,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
新月是在办公室交罚写的语文作业时看到新鲜出炉的成绩单的,尽管上课铃声已经响了第一遍,但她还是磨蹭着等张老师从打印机里取出那张名次表后才慢吞吞地把作业本放在班主任的桌子上。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很大声,视线一直追随着班主任,准确来说,应该是班主任手中的那张成绩表。
新月很紧张,也太期待,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如果大着胆子张嘴问一句,张老师我考了第几名,会不会被老师怪罪,正当她酝酿着勇气时,班主任拿着名次表走回办公桌坐下,又优雅地喝了一口玫瑰花茶,才抬头对新月笑了笑,“考得很不错嘛,第一名。”
或许是玫瑰花茶的香气太浓郁,或许是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那么靠前又那么漂亮,开心无比的新月朝班主任鞠了鞠躬说了句谢谢张老师后,就一路跑跑跳跳回班了,以至于她忽略了班主任看着她时明显奇怪的眼神和复杂的神色。
第七街道小学在德美的六年级级部出名了,原因是因为三班的第一名和四班的第一名都是转校生——来自第七街道小学。
新月很开心,她证明了自己,一个多月时间的用功变成了试卷上漂亮的分数,新月此刻无比想冲回家里,拎着试卷给奶奶看,高兴地把手背在后面笑眯了眼睛问,“奶奶我是不是很厉害?我有没有让你骄傲?”
奶奶一定会很开心,一定会为她骄傲,新月鼻子蓦地一酸,从来到德美小学后发生的许许多多不开心的事情好像在这一刻都可以被试卷上足够让人羡慕的分数悄然化解,她不会才艺表演,她不上辅导班,她是转校生,现在这些都没有关系了,她考了第一,她未来会考许多个第一。新月知道做第一是很多好学生都有的执念,她大概比别人还多了一点,除了执念,还为了争一口气。
她的幸福和快乐来得那么天真纯粹,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浓浓的恶意和揣测。
成绩公布两三天后,新月感觉到了班里的同学包括张老师对她古怪的态度,而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大家怀疑她作弊。
言新月的第一名肯定是作弊得来的,否则她怎么可能会考这么好,顾修正的第一名还能勉勉强强让德美小学的学生信服,而拜曹丽丽所赐,新月的学生评价手册上可是十个优里六个良。
更何况言新月还没有参加哪怕一个补习班,她每天放学后都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游晃,有目击人作证,言新月竟然还闲得在新华书店擦书架。
班主任当然知道新月是班级里极少数几个放学后,以及周末没有参加辅导班的人,所以她的第一名有理由被怀疑,张老师甚至打电话问了小婶婶她平时在家里的学习情况,后来班里又有声音说张老师去查了考试那天的监控,这些消息断断续续传进新月耳朵里的时候,周围的同学议论纷纷,她反而一点反应都没有,没有辩解,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愤怒和委屈。
新月的想法很简单,她甚至觉得查监控更好,因为她没有作弊就是没有作弊。
清白在心。
可这个世界并不是英雄仗剑走四方,一路坦途,受人爱戴,也不是小人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世界充满了戏剧性,他们是身在其中的木偶,上帝操纵提线,凡人只能表演,演技好坏,最终过的是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所以当言新月冷静地用问心无愧四个字总结为自己对整件事的态度时,她以为她会很淡然,像小时候对待曹丽丽那种态度就好了,可很快她就发现,似乎不一样。
因为这次的问心无愧是那么苍白和虚弱,恶意仿若一条邪恶的巨龙,轻而易举地在她丝毫没有防备的时候伤到她。
放学后,新月第一次没有乖乖地等着站队,她低头径直往外面走,不理会举着小黄旗的安全委员在身后大呼小叫,出了校门她便开始跑,一路跑到书店,找到张大海,气还没喘匀,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期中考试下来了,我考了第一。”
张大海正站在升降梯上往上面摆书,闻言被忽然出现的新月吓了一跳,低头笑嘻嘻地看向她,“呦厉害啊,一会儿请你喝李子园。”
“你不怀疑吗?”新月仰头认真望着他,小脸绷得很紧,双手紧张地握成拳头,背到身后。
“什么?”
“怀疑我考了第一,可能是因为我撞大运了。”
张大海摇摇头,笑她,“你管是不是撞大运呢,反正你就是第一。”
“那要是别人都觉得我是作弊才考第一呢?”
张大海把怀里的那几本书摆到架子上,然后低头认真地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目光最后停留在她脸上,“那你作弊了吗?”
声音平淡地像问她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
“我没有,我自己考的。”
新月用力仰头,看着他大声说道。
“那不就行了,你管别人干嘛?”张大海笑了,随即又仿佛肚子疼似的龇了龇牙,“你小点儿声小姑奶奶,这是书店,我要是被扣工资,你的李子园就没了。”
“我喝原味的。”
张大海颤颤巍巍地站在升降梯上呆了一会儿,然后龇着牙一级一级走下来,嘴里嘟囔着,“这是捡了个女祖宗啊”
“小婶婶,帮我签个字吧。”
新月有点儿不太自在地把试卷递到小婶婶手上,期中考试完的卷子老师要求拿回家,父母签名并写上意见或建议。
“考得…真好。”小婶婶把手里的几张试卷哗啦哗啦正反翻着看,速度快得新月都怀疑她根本就没看清什么。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你也会呀,你们老师是不是在课上讲过这样的类型题?英语英语听力就错了一个月月有没有什么好的技巧方法,你教教赛赛嘛,你们都是堂姐堂妹的,互相交流不要紧,你看啊,赛赛很小的时候我就给她放光碟看,纯英语的,培养语感,结果你看,英语错一大片,一点儿用都没有,特别是赛赛的听力,太薄弱了”
新月浑身难受地站在沙发旁边,后脖颈因为不动慢慢变僵硬,陈赛赛坐在小婶婶旁边低着头,眼镜几乎滑到了鼻尖,她头低得很低,新月不知道赛赛有没有在哭。
一个小时前新月在房间里听到小婶婶大声斥责陈赛赛,这道题不该错,那道题为什么粗心,新月并不害怕,却被小婶婶几次把试卷拍到桌子上的暴躁和愤怒感到心惊,她只能安慰自己——幸好,不是直接拍到陈赛赛的身上。
一个小时后小婶婶好像吼累了,疲惫地倚靠在沙发上,然后把新月也叫出来,一起给她们签字。
自从期中考试过后,新月发觉小婶婶说话的方式阴阳怪气,她总会当着她和陈赛赛两个人的面跟别人说她考得成绩有多好,赛赛考得有多差,让陈赛赛多向她学习,甚至在某天晚上把陈赛赛推到她的房间里写作业。
看看人家月月是怎么学习的——这是小婶婶的原话。新月只能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和同样无措又委屈的陈赛赛面对面看着彼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新月想不明白小婶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她模模糊糊中知道——自己考得很好,得了第一名,小婶婶并不高兴。
她的成绩可以好,但不可以好过陈赛赛,她可以考第七名第八名,但不可以考第五名,因为陈赛赛是第六名,更遑论班级第一。
言新月仿佛被人蒙头敲了一棒,清醒后的感觉并不好受,甚至很难向任何人描述出这种感觉,它就像堵在喉口的一根锋利鱼刺,你觉得恶心,想吐出来,鱼刺已然咽进去,你想不去管任它自生自灭,可只要轻轻一动它就会扎得你生疼。
那份急切地想和奶奶分享好消息的喜悦被凌空生生斩断,比小时候受的那份委屈又多了份说不出的滋味。
这次,不是委屈,是憋屈,是此时此刻无法向任何人说出口的憋屈,新月嘴角勉强挂着笑容不往下掉,她瞥到陈赛赛红红的眼睛,一瞬间,竟然有一种不知道她们俩谁更可怜的疑惑。
一夜之间,仿佛又长大了一点儿,在她初露锋芒的时候,就开始去学如何将自己退回白墙里,垂下眼睛,隐藏光芒,成为一道模糊难辨的影子。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