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于归见状大惊道:“怎么了阿黎,可是吃坏肚子了?”
阿黎却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摇头,却又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沈于归担惊受怕地忙前忙后,好半天才听见阿黎弱弱地道:“阿黎不要吃荠菜……荠菜苦得很……”
沈于归听见此话瞬间放下心来,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哄着阿黎道:“原来阿黎不喜吃荠菜啊,可是荠菜吃了好呢,清肝明目,对身体可是大有好处!”
见阿黎的表情似乎有些松动,沈于归又接着循循善诱道:“阿黎,你可知道五味?”
阿黎点头道:“酸甜苦辣咸。”
沈于归道:“那你知道为什么是五味而不是四味吗?”
阿黎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诚实地摇摇头。
沈于归笑道:“因为世上的食物,就有这五种味道,有这五种味道才是最完整的,就如同人亦有喜怒哀乐一样,若是阿黎你只有喜乐,没有哀怒,你觉得你还会完整吗?”
阿黎摇了摇头。
沈于归道:“所以这吃饭就如同人生,只有将每一种味道都尝过、都经历过,这样的人生,才是最为完满不留遗憾的。”
阿黎泪眼汪汪地道:“阿黎明白,可是阿黎还是不想吃荠菜……”
沈于归一时语塞,最后叹气道:“罢了罢了,若是不爱吃便不吃荠菜了,来,吃白鱼!”
阿黎夹了一筷子白鱼,这白鱼的模样看起来好似蒸过一般,一整条直挺挺地躺在盘子里,四周有青绿的荠菜点缀,荠菜间隙还有几粒花椒,整道菜的样子仿佛就是一条白鱼在荠菜间自由自在地遨游,几粒花椒如同鱼食一般,让人看着便有一种自得其乐之感。
白鱼的鱼鳞早已被人用刀细心刮去,剩下看起来软软嫩嫩的鱼皮和鱼肉。鱼肉上被打了数道花刀,大约是为了腌制入味。阿黎挑下一大筷子鱼肉,只见这白鱼果然是鱼如其名,鱼肉白白嫩嫩,十分细腻,光是看着便已叫人胃口大增。
阿黎将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白鱼的口感确实如同看着一般细腻无二,入口爽滑,滑而不腥,咀嚼之间隐隐约约还能尝到一丝黄酒的口感,很是特别。
阿黎道:“沈姊姊可是加了黄酒?”
沈于归也夹了一筷子白鱼,忍不住笑起来:“阿黎好灵的舌头!我确实加了黄酒去腥提鲜,阿黎可还吃得惯吗?”
阿黎点头道:“吃得惯,姊姊做的菜阿黎最喜欢吃了,只是若是这白鱼再辛辣些,味道会更好!”
沈于归笑着从放在荠菜白鱼旁边的天青色瓷碗里拿出来一个小小的、青绿的饼来,阿黎早就注意到这一碗饼了。天青色的瓷碗里装着六七个饼,每一个皆只有小婴儿的拳头一般大小,色泽如同后世的青草团子一般,看着又软又糯。
沈于归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当真是细密绵长,淡淡甜香。
“姊姊,这是——?”
“这个叫做青蒿凉饼,是用青蒿汁和面做的。这青蒿凉饼我特意加了些砂糖,甜甜的,搭配着荠菜白鱼吃,荤素搭配,是最为相宜的!”
阿黎见着青蒿凉饼好看,便也拿起一个,小口咬开,口感软软黏黏,倒像是将糯米磨了粉,再拌了碾碎的青蒿汁水,做成翠绿的颜色,青蒿本无甜味,虽加了砂糖,砂糖的分量却加得不重,故而也不会甜的发腻,只是淡淡的甜香刚刚好在嗓子眼里划开,令人觉得口齿生津,欲罢不能。
沈于归看见阿黎的表情从小心谨慎到喜笑颜开,知道她喜欢吃这个,于是将一整碗都推去她跟前道:“喜欢就多吃些!”
外面暴雨如注,食肆里却是平静祥和,只听见二人的谈笑声,杯碗碰撞的叮当响,还有蜡烛偶尔噼里啪啦的烧烛芯的声音。阿黎此时已经吃好了饭,懒懒地走到烛台旁用剪子剪了一回烛芯,烛影摇晃。
沈于归这顿饭可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门口。食肆的门自己特意留着没关,虚掩着,一来是为了让想来吃饭的食客推门进来,这第二条原因则是——自己在等一个人。
一个早晨匆匆上朝不告而别,却留下口信说午间要回来吃一碟灌汤包子的人。
只可惜,等到沈于归收了菜盘刷好了碗,灌汤包子在锅上凉了又热,却依旧没有等到那个人来。
·
到了晚间,暴雨方停,汴京城内各处街道才陆陆续续开始掌灯。沈于归觉得中午这几道菜皆不错,却只将荠菜白鱼和青蒿凉饼写上了木牌挂起来——至于那两道炒菜嘛,汴京城的人也没吃过炒菜,也不知这种烹饪方式是否符合他们口味。
如今自己还只是个中规中矩的小食肆,不如等到自己的店面再扩大些,介时若是开了酒楼,自己的炒菜再拿出来惊艳众人,也算是自己的“秘密武器”嘛!
今日闲了一天,阿黎趁着雨停出门去五味巷买些调味料了——如今琢磨的吃食多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用得可是快得很,没过多久便要“补货”。而且如今的调味料不仅花样少,价格也贵得吓人——难怪古时菜肴皆是以清淡、蒸煮为主,省钱啊!
现留下自己一个人看店,沈于归有些闷闷的。桌椅还是那些桌椅,沈于归不禁又想到曾经三个姑娘在小小的食肆里有说有笑,如今想来,却好像如同大梦一场一般,心情自然不好。
还有……那个方晏如也真是的!虽说他身份高贵贵为府尹,可是却不想如此言而无信!明明说好了午间要来吃灌汤包子的……如今看这情形……只怕今日约莫是不会来了……
若非他说要来,自己便不会给他留着那一碟灌汤包子,说不定早上也不会与那食客发生争执……自己也不用傻傻地将包子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包子实在是脱了形,自己只好含泪吃掉了……若非如此,自己明明能够吃到新鲜热乎口感最好的灌汤包子的!
沈于归越想越委屈,正用抹布恨恨地刮着桌案上不知何时蹭上去的油渍。那油渍似乎有一段时间了,不论自己怎么擦,可就是擦不掉,沈于归一瘪嘴,无声地哭出来,抹布也被自己摔在了地上。
沈于归!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这可不是你平日里的性格啊!为了姐妹伤心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你突然会为了一个男人自乱阵脚啊!
沈于归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出乎意料的表现得如此奇怪,可是自己的心里真的很难受,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的心脏捏得死死的,随时都要喘不过气来一般。自己现在只想哭,放肆地大哭一场。
余光却看见一只穿着官服袖子的手将自己甩在地上的抹布拾起来,还细心地折叠整齐,轻轻放在桌角,接着,下一秒,那只手就伸向了自己,想要把坐在地上的自己拉起来。
方晏如。
他看着很是憔悴,发丝也散乱了好几缕,本该是威严平整的官服也是被雨水淋过的斑驳。即使是穿着一身英气的官服也遮掩不住他眼底的疲惫……还有几丝心疼。
不知方晏如是何时进来的,也不知道他今日经历了什么才搞成现在这副样子。
“对不住,我来晚了。”
沈于归本以为自己会冲他一股脑地发火,想要把今天所有的烦心事都发泄出来,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身体就如同不受她控制一般扑进了方晏如的怀抱。
安静是食肆里只有沈于归哽咽的声音:“回来了就好……”
方晏如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任由她抱着,如同一个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找爹娘委屈哭诉一般。他的手在她抽泣的背上有规律地拍打着,让人感受到最令人心安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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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后,方晏如牵着沈于归走在汴京城的一条十字大街上。这条大街上人潮拥挤,处处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等各类物品,五花八门,真是看花了沈于归的眼睛,真可谓是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沈于归看着这些买卖,慢慢注意力便转到了这些事物上,心情也平复了好些。
方晏如并不说话,只是牵着沈于归笑着看着这里的一切。沈于归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今日的委屈似乎也不是他的错,于是撞若无事发生一般:“方郎君,这里是什么地方?”
方晏如笑道:“鬼市子。”
“鬼市子?这名字可真奇怪!好好的一条十字大街,为什么要这名字?”
“这集市只在夜间开放,天一亮这集市就散,坊间美其名曰‘鬼市子’。说这些神神鬼鬼的,娘子可害怕吗?”
沈于归摇头:“我才不信这些东西!”
二人又沉默走了几步,沈于归状若无意道:“郎君今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这么狼狈……”
方晏如收回目光,只是道:“是朝廷中的事情,有些棘手,故而今日失了与你的约定,你可会怪我?”
见沈于归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方晏如率先避开了视线,似是有些心虚,又无奈又真实地笑,压低了声音道:“好了,不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前些日子的二王之乱,今日算是有了定夺,有些人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但也有人的头颅马上也要落下了……”
虽说方晏如说的含蓄,但沈于归却明白他的暗中所指,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是今日汴京城没听见有什么传闻呀……”
方晏如牵着沈于归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今日下了一场那样大的雨,你可知道?”
雨水可以无声地洗刷掉偌大京城中的一切,这样的道理,无人不知。
“关了门杀人,血水起码也得一两天,才能从门缝里流出来。”
意识到似乎这个话题让身边这个娘子静默,方晏如有意扯开话题道:“话说回来,娘子如此火眼金睛,只怕是婚后不论做了什么,都要提前向娘子主动交底才行呢!”
沈于归心中正担心着今日方晏如的情况,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自己反应过来之后都红到耳根了。
沈于归一撅嘴,一扭头,跟被街边恶霸调戏的良家少女一个生气又羞怯的模样,不理他了。
方晏如却笑得欢快得很,末了,沈于归依旧是担心大过生气,主动问道:“那你今日……可会让你有什么危险?”
方晏如一愣,随机严肃地点点头:“会饿死,我已经一日没吃一口东西了。”
“说好留的灌汤包子呢?”
“奴家已经吃完了……”
“那怎么办,娘子得再做一份!”
“想得美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街边的小吃摊一字排开,一直延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每个摊位都掌了灯,灯火一摇一晃,直晃到人的心里去。
沈于归不禁停了脚步,喃喃道:“真美啊……”
方晏如也停了步子,站在她身后:“即使知道今天这件事,娘子也依旧喜欢这里吗?”
沈于归点头:“汴京城……算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了吧!”
是啊,又怎么会不算呢?
这里高处有肃穆庙堂,低处也自有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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