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就苏远青的一番话,已足够令人咋舌,再加上王玉钗一口一个野种,但凡有脑子的人,也知道今日等着苏沐棠的是什么局了。

    可这怎么可能?

    王玉禅在北疆待了好些年,怎会不知自家表姐像极了外祖,尤其是那双凤眼,以及威风凛凛的气势。

    是以,她飞快步到廊庑下玉钗处,狠狠地推了把颐指气使的王玉钗,“你这一天天的没事干是吧,就知道搬弄是非?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王玉钗连连倒退至院中,在一个与苏沐棠不远不近的地儿停了下来,徐徐地翻动着手中备好的画本子,“妹妹要给我扣搅屎棍的帽子,还是先看完这画本子再说,柳氏是不是□□,表姐是不是野种,看完自见分晓。”

    她翻得甚慢,还不时啧啧叹上一句,没多时,王玉禅便弄清了这画本子是怎么一回事。

    故事发生在百越的香江,主人公是百越知府之女柳莺莺与骊山书院的书生赵生。

    上元节那日,莺莺小姐着男装赴上元节灯会,与一个白面书生同猜出个一灯谜,店家左右为难不知灯该予谁,这时书生主动退出,其斯文俊雅颇得莺莺小姐欢心。

    本快将此事忘记的莺莺小姐,一日出门去位于骊山的福隆寺上香,天公忽作大雨,被困在了半山八角亭上,一同被困住的还有上回那个书生,自此莺莺小姐知道了这个书生姓赵,是崖山书院的学子。

    后来却是典型的书生小姐文学套路,小姐与书生鸿雁传书,渐生男女之情,却终究抵不过门第的天差地别,最后小姐将往日之信笺付之一炬,含泪出嫁。

    而那赵生也在小姐出嫁后,埋首苦读,终是在当年乡试中得举人,并于次年会试大放光彩被皇上亲点为探花。

    功名利禄有了后,却是旧日心上人难忘,赵生偶然发现心上人与丈夫不睦,渐渐与之有了联络,在长长久久的日子里,便是枯木也能逢春,更何况是原就有情却生生为世俗所分开的年轻男女,很快,莺莺小姐生下了她和赵生共同的女儿。

    后来东窗事发,柳莺莺无颜面对丈夫,一把火将所有往事埋葬在了废墟当中。

    那画本子图文并茂,插图也是相当的生动,尤其是莺莺小姐上元佳节灯会初见赵生时的欣赏之色,以及骊山凉亭躲雨时同一屋檐下赵生的怦然意动,再至收到书生书墨丹青时的莺莺小姐的动容一笑,直至为世俗所阻扰时莺莺小姐的肝肠寸断一颦一笑,一愁一苦皆描绘的活灵活现。

    不只是活灵活现,那书中女子还像极了……

    王玉蝉立时转身,就瞧见自家表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出了眼眶。

    作为陪伴了苏沐棠七年的亲人,王玉蝉可太知道眼泪之于苏沐棠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两人在北疆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她就没见过苏沐棠的眼泪。

    即便小小年纪就要历经从鸡鸣到夜半的训练,她也从未喊过苦,喊过累,更不曾哭泣。

    即便后来杀敌无数,从天山的匪寇到边界的马贼,不论她流血或是受伤,甚至有一次肩膀中了一箭,她生生忍着痛将箭矢拔出,也从未流过一滴软弱的泪水,即便险些牙齿咬碎。

    玉蝉曾问她为何不哭。

    她说镇北候府的后人不配拥有眼泪。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玉禅却记忆犹新,忘不了当时她眼里闪着的自豪的光亮。

    她是多么为苏家人的身份感到骄傲啊!

    可如今却有人要亲自折弯她的脊柱,要让她俯首称臣,甚至是跪地求饶。

    而这个拿着厉刃捅她心窝子的,不是甚陈深仇大恨的敌人,而是她的生身父亲。

    这事换作谁身上能不恨得上天,更何况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的苏沐棠。

    王玉禅在心里替苏远青默哀,二舅舅啊,二舅舅,今日之后,你是要永远失去表姐了。

    看了眼与得逞笑着的婉娘共乘一伞的苏远青,王玉蝉摇了摇头,再度步入雨中,将苏沐棠自地上扶了起来,“表姐,你别哭啊,你怎可能不是苏家人呢。”

    转头,她又对玉钗骂道:“王玉钗,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喂不熟的白眼狼,沐棠表姐对你那样好,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你,你却非要这般煞费苦心地陷害她?”

    王玉钗扯了扯唇,毫无愧意地道:“我的傻妹妹,你都不出门的么?现在这本《香江旧事》不知有多火,我也是废了老大劲儿才弄到手。

    要我说,你也先别替她叫屈,舅母是不在了,赵大学士不是还好好的,叫过对峙不就成了。”

    提到柳氏,一直沉默地给苏沐棠撑伞柳弘之再度站了出来。

    “苏主事。”依旧是一揖到地,先礼后兵,苏远青听出了前后称呼的变化,拧眉看他,就果然就听他开始质问:“百越柳氏一族虽不似镇北侯府乃皇亲贵族,但也是繁衍了几百年的清贵世家,即便往上便是数个十代八代,也从未有过女子失德的记载,更何况是暗通情夫这般的荒唐事。

    苏主事,苏大人。

    莫非你是见我那可怜的姑母已经逝去,再无法与你方面对峙,你这才敢如此丧心病狂地栽赃诋毁她的清誉?

    连死人的清誉也要损毁,苏主事,你可还有一点做人最基本的良知?

    我表妹又何其无辜,要受你这般欺辱?

    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但凡长了只眼睛,还会不清楚吗?”

    望着那双眼尾上扬的凤眸,苏远青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这是镇北侯府祖传的特征,若非苏沐棠凡事总与她对着干,他又刚从御医那里得知婉娘肚子里按脉来看是儿子,他又如何会做到这个地步?

    觉察出苏远青的松动,婉娘一手搭上他的腰,苏远青垂眸一看,就见婉娘抚上自个儿还未显怀的肚子,还冲她盈盈一笑。

    这一幕让苏远青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柳氏嫁过来多年,就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尽管这个女儿不比任何男子差,但女儿总归是女儿,总有一日要嫁出去的,而他们苏家自太,祖时期的荣光总得有一个□□来延续。

    而他想要儿子这个愿望,柳氏从未满足过她,甚至对西苑那些女子屡次下手,以至于到如今,他才老来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这个未出生的男孩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镇北侯府的血脉延续。

    而为了这份血脉的延续,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即便是……

    想到此处,苏远青硬下心来,但到底不敢再直视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珍宝,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无助流泪的女子。

    他背过身去,对应总管令道:“应总管,你把调查结果同沐棠说清楚,免得她以为我们冤枉了她娘。”

    得令上前,应总管低着头,不敢看苏沐棠木然的双眼,这是他们侯府的骄傲,而今却要由他亲自折辱她的尊严。

    “小姐,据小人所查……”

    “够了。”是苏沐棠沙哑的声音。

    只见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迤逦在雨中,向苏远山而去。

    她可没有功夫和闲杂人等争得面红耳赤,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给她泼脏水,她也全然不在乎,但是她想知道她父亲,暂且姑且还可称之为父亲得那个男人是何想法。

    待得行至廊庑阶下,苏沐棠仰望着与婉娘一起退入廊道躲雨的苏远青的背影,极力地克制着想挥鞭子的冲动,还算平静地仰视着他那曾经给与她父亲的幻想,后有一步步撕碎,至今只剩最后一块遮挡的背影,声音嘶哑但还算平淡地说道:“苏主事,别人如何想我不在意,我只想问您一句,你也认为我娘是那样的人吗?”

    本以为苏沐棠性子刚强,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大杀四方,是以他在留了应总管等人在此,没想到今日她却如此反常。

    转过身来,苏远青直面苏沐棠木然的脸色,无可奈何叹气一声,再度对应总管令道,“还不快将事实说与她听,还真当我们在泼脏水呢。”

    应总管再度垂下头来,徐徐道出原委,“沐棠小姐,据我们的人所查,二夫人出阁前的确同赵子阳赵大学士有过许多纠葛,这种纠葛一直延续到小姐出生都还在继续这些事情皆是从夫人生前时候过的姑姑口里得知的。”

    也许是出于心虚,说到后面,应总管的声音都开始发颤,苏沐棠不忍为难一个老人家,应总管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不过是听命于人罢了。

    苏沐棠摇了摇头,转眸望向苏远青,坚持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否真信我娘是那样的人?”

    正此时,苍穹倏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是春雷轰隆隆降临。

    婉娘往着轰隆隆的天空,往苏远青身边又贴了贴,还状似无意地说道:“呀,老爷,你看,她这么和你说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却这时一声更大的巨响响彻苍穹,那婉娘做了坏事,再不敢声张,却一个劲儿地扯着苏远青的袖子,暗示着什么。

    感受到婉娘的急迫,苏远青终于定下心来,他阖上眸子,清晰地吐出了一个“是”字。

    尽管风未停,雨水未歇,闪电雷鸣在怒吼,但苏沐棠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这个费尽心机的“是”字。

    不断线的雨帘将苏沐棠的白裳打得透湿,湿衣之下是她稍显单薄的身段。尽管初春的雨还透着冬日的凉,但苏沐棠却没有丝毫感觉,还有什么比被亲生父亲说是野种,更叫人心寒呢?

    在苏远青惊恐地注视中,一抹银光自苏沐棠的袖间闪出,他当即大声咆哮,“沐棠,不要。”

    可为时已晚。

    苏沐棠的武器,从没有铩羽而归的道理。

    就在众人为苏远青的咆哮所魂惊,以为苏沐棠是要自戕之时。

    空气中传来一声嗤笑:“我还当沐棠表姐这般有气节,要以死证清白呢……”

    蓦然转身,苏沐棠给了她一记凶狠的眼刀,正此事时一道巨光闪在苏沐棠的身后,她宛若乌云中的邪龙,再度挥起短刃。

    这一回众人看清楚了,她切断的是两缕墨发,狂风骤雨中,她一字一句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往后,我与苏远青再无父女之情。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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