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采采刚打开门,就见方祜坐在门外手里转着一支精致的风车,听到开门声就见他惊喜地回头,“采采姐姐,九娘起了吗?”
“起了,还未梳洗。”
“那我等九娘梳洗好。”他乖顺往后退了一步,拖了把几子坐在檐下,把玩起风车来。
采采一面汲水一面问他:“你师兄呢?”
他一听就有了点伤心的神色,“昨夜就被师傅赶走了。”
“先生这般狠心?”采采有些犹疑,放下盆蹲在他跟前,“先生宁肯赶走你师兄走也不肯下山吗?”
他隐隐带了哭腔,委屈道:“师傅不愿去,还说师兄做错了事,往后不许再来药庐了。”
他把风车举起来,“师傅不许我给师兄求情,我想把风车给九娘,等她气消了,能不能让我师兄回来?”
采采哪能轻易应他,起身端水进去,一面哄着他:“等女郎梳洗好了,你亲自说好不好?”
他便希冀地点了几下头,乖乖坐在檐下等着。
采采转头回屋便说了这消息,楚姜未料方壸真能坚决应下,坐在铜镜前凝眉默思了许久,阿聂给她挽着发,见她眼下一团青不免心疼,“昨夜显是吓得狠了,难得养好的身子,昨夜一吓又回去了。”
让她睡卧不宁地自不是那惊吓,她对镜看了看,交代阿聂道:“昨夜沈当已经回府去了,想必此时正在外等着,你去叫他找一找南齐野史,越多越好,就要这近二三十年的。”
阿聂应声而去,等楚姜梳洗罢了,方祜便举着风车送到了她眼前,“九娘,这个给你家妹妹。”
她笑着接过,吹了下才道:“这不是你最喜欢的?”
“我最喜欢我师兄,这个给他赔罪。”
她看着他嘴角的酒窝,被他澄澈的一双眼睛瞧着,心中隐生了点惭愧,还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好,我拿回去送她,回来给你带糕点来。”
“不用不用,这是给我师兄赔罪的。”
小孩总是藏不住心思,她曲身认真地看着方祜,温柔道:“方祜,你师兄昨日是真的犯了错,我叫先生赶他出药庐,也是避免了我父亲来问他的罪,并不是我真的想要你们分离,等我病好了,他就能回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咬住下唇,想要堵住哭意,“九娘,我不想跟我师兄分开,昨天晚上他就被师傅赶出去了,我睡醒过来就没见再到他。”
他还是没能止住眼泪,委屈不已,“我之前骗你的,我师兄没有打死过老虎,我怕他在外面被野兽吃了。”
楚姜神色复杂,还是给他擦了眼泪,安慰道:“你师兄有去处的,你不要担心。”
“方祜。”方壸端着碗出现在堂中,“不要缠着九娘了,过来吃饭。”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楚姜看到方壸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一老一少坐在案前,竟有些凄冷,想了想还是只简单说了几句便辞行离去。
等他们离开后,方壸带着方祜去采药,不过离了药庐五里,就见有兵士正在扎营,方祜看到一堆丢在地上的大刀吓得急忙往师傅后面躲。
“失礼失礼,竟是吓到了童儿,老翁勿怪。”一个看着像这行人长官的士兵走过来,对着他们致歉。
方壸摆摆手,巡视了他们一圈,“童儿胆小罢了,敢问诸位可是楚六郎麾下?”
那人一脸的惊喜,“老翁竟识得我们卫率1么?”
“不算识得,不耽搁诸位,老夫告辞了。”
方祜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他们是什么人?”
“昨天九娘说,她家兄长要来此驻兵,这些就是了。”
“来这么快?”他惊呼。
“或许昨夜就来了,这是防着我们跑呢!”
方祜便瞧瞧回头看,果见那些人还看着他们,吓得脖子一缩。
方壸见他胆小之状,不由暗笑,说起风凉话来,“你师兄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这又戳到他的伤心处,他眼巴巴地看着师傅,“真的不让师兄回来了吗?”
“不是说过了?等九娘病好下山他就能回来了。”
“唉。”童儿凄惨地叹了起来,“师兄当初还说,我们惹不起九娘他们家,转眼他就自己害人了……”
旧居山中,远不入繁华,楚姜再见到金陵鼎沸时不免感到久阔,终于归至家中,刚入中门就见有道小巧的人影闯来。
“九姐姐。”
她搂住来人,刚要看她,却被她紧紧抱着,听到带着哭腔的一句,“衿娘好想姐姐。”
“我又何尝不想你呢。”她微微躬下来,把妹妹的手松开,摸着她的脸蛋道:“怎么还红了眼睛?我不是回来了吗?”
楚衿皱起小脸,“你还会走。”
“以后就能常回来了。”
正说着,顾媗娥便领着一众侍女走了来,“我便说衿娘看到姐姐定是要哭的,果不其然。”
她忙行礼问候,“九娘拜见母亲。”
“不说衿娘想念你,我也念你念得紧。”顾媗娥亲近地把她牵起,又带着欣慰的眼神环视起她周身,“神医果然是神医,不过两月,气色瞧着又不一般了。”
“多赖母亲的记挂,九娘也觉身子不似从前那般沉了。”
“这就好,废了这么多周折,最要紧的就是养好你的身子。”她轻拍着楚姜的手,相携走进府中去,又关切问道:“是先回去休整了,还是直接去你父亲处?”
“来前已是梳洗过了,正好带了山中晨露下来,这点新鲜气息也不必洗去,今日并非休沐,父亲可在家中?”
顾媗娥便叹了口气,“昨夜见人回来报信,连夜就叫六郎带了人去东山,知道你要回来,再多的事也得推开了,正好近日殿下那里清闲,你父亲跟左太傅也清闲,不过此时有人求见,他正在说事。”
楚姜听她提到太子时语气轻熟,便知顾氏已然得了太子青眼,虽有惊讶倒也觉得正常,听她说完才惭愧道:“怪九娘不孝,惹出了事端,叫父亲兄长也受累。”
“怎能怪你?昨夜听你父亲说,我都吓得一身冷汗。”
她凝着眉头,从顾媗娥的话里并不能听明白事情的全貌,她昨夜叫沈当回来,嘱咐他只能跟她父亲单独说,且只是说方壸那句定论,是他的二弟子心术不正,勾结了霜翎军溃兵,想要挟自己得到楚崧一封举荐信好北上求仕。
若是他父亲没有跟顾媗娥说实情,她自也不能说,又听耳边道:“你这孩子也是,昨夜那样凶险,就该回来叫人去将你接回来,又还待在那处做什么?”
“母亲说得是,不过昨夜更深露重,不说马车,双脚且难行,知道六哥带了人去山中我便心安了。”
顾媗娥笑容不改,“也是,神医是好人,但也怕他跑了,都守着他才好。”
楚衿一直牵着姐姐的手,走路也一直仰头看着她,听到她们说话也不作声,只是乖乖听着。
楚姜的手被她牵得紧,顾不上再跟顾媗娥寒暄,“衿娘,三哥呢?”
她的注意力这才被移开,手上力气也小了些,娇声道:“跟殿下出去好几日了,去会稽了。”
“我不在家中时,你可有好好听话?”
楚衿啄着脑袋,“听的,衿娘没有惹事。”
她便满意一笑,看向顾媗娥道:“衿娘向来顽劣,如今瞧着这样乖巧,看来她没少叫母亲操心。”
“说是我照看她,不如说是她来哄我,衿娘听话,从前还想着有你在家我不至于苦闷,好在有衿娘,我才不用每日只对着你父亲那张脸。”
这话说得活泼,能叫人听出她夫妻二人间的脉脉情思来,楚姜心头也欣慰居多,又顺着她的话说了几句,才到了楚崧书房中。
几人步入一座长廊,楚姜抬眼看去,不觉有些陌生,笑问道:“这里瞧着,比之前雅静了许多。”
顾媗娥便带了丝羞意道:“不怪你看着陌生,是我瞧着这里不够好,叫人拆了重建了。”
却闻一声“扑哧”,正是青骊发出,楚姜好奇笑道:“莫不是还有旁的原因?”
青骊一脸的揶揄,“九娘想也明白夫人不是个爱折腾的,哪里会瞧着不顺眼就拆了这里呢?”
“你这张嘴,净是胡说。”顾媗娥羞窘不能,耳尖羞红道:“九娘可别听她胡说。”
楚姜看她粉面含春,也乐意听上一出,朝着青骊笑,“是什么缘由?重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青骊不说,旁人也要说给我听的,母亲何必拦住青骊一个?”
顾媗娥羞得拿帕子去塞青骊的嘴,倒叫她跑开牵住了楚姜,戏谑道:“原是那日,夫人……”
“就该罚你去养鸟,嘴舌这般烦人。”
“那日夫人来送汤饮,在廊上摔了一跤,郎主第二日便说这回廊建得不好,叫拆了重建。”
楚姜听完便含笑看向顾媗娥,带着几分尊敬的调笑,“倒是父亲能做出的事。”
楚衿倒似懂非懂,只是见她们欢笑,也捂嘴笑了起来。
书房中的楚崧听到欢声,唤了茂川去看。
“郎主,是九娘回来了,正在跟夫人说笑。”
便见他神色骤然松弛,说了句斥责的话,倒是隐隐含了笑,“此间正在议事,叫她们小声说笑。”
因要散暑热,书房的轩窗尽敞开了,三个年轻的郎君坐在楚崧对面,不仅将娇声收入了耳中,稍一侧身,便能见几片裙袂,却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又过一刻,楚崧才起身送别三人。
一个身着皂衣的少年忙殷勤道:“不敢劳动太傅,某等自去便是。”
另两人也跟着说来,楚崧一笑,送着他们走到门外,叫来茂川送客,茂川便领着他们从回廊相左的方向离去。
还是先那皂衣少年,行走间竟落了一卷书在地,众人自要停步等他。
却等出了楚府宅门,几人跨马之时他不满地对着身旁那牵着青骢马的俊逸男子埋怨道:“十一哥,都是你害得我落了册子,被那老仆看见我失态,转头他告诉了楚太傅,我少不得落了个失仪的样子。”
那先前在楚崧面前还谦卑拘谨的郎君霎时就笑了起来,眼眸含了点濯濯的笑,“是为兄的错,不过那仆从行事从来大方,不会嚼口舌的。”
陆十九不信,开始叫屈,“楚太傅往后肯定不想指教我了。”
另一男子这才安慰他道:“不必担心,楚太傅今日一心挂着妻女,不会牵心你的。”
说完他便拽了缰绳,神情遗憾,“倒是没看见那楚九娘长什么样,方才畏惧太傅的威严,恐怕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敢看,你们看见了没有?”
“我册子掉了,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哪里顾得上看,且说了,我也不想看,我才不愿娶楚九娘呢!我可不想让旁人以为我是因为想娶楚太傅的女儿才拜见他,玷污斯文!”
“你这书痴!娶了她岂不是更好与太傅酬和文章!”
“不要。”陆十九脸上还带着稚气,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紧紧把书册捂在胸口。
陆九又问:“十一弟看了吗?”
“十一哥最是眼高于顶,谁能比他骄傲,他才不会看。”陆十九话里还带着怒气,又似乎是在夸人。
陆十一对着他的马扬起一鞭,“你们都没看见,我怎么会看到。”
陆七隐隐有些不信,又见他镇定如常,倒是迷糊了。
只是陆十一在策马离开时又转眼看了楚氏门楼一眼,轻笑了一声。
看见了吗?
倒是见到了。
明媚楼台,浓绿夏林,有石榴半吐,秾艳一枝,簌簌层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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