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终替她拿了一把适合她重量的彩饰弓,弓身两端描绘云纹,雕刻了瓣瓣清雅的梅花,精巧轻便。

    大骊的高门小姐通常也习骑射,踏春之时,时常见到京城北面围了一圈密林猎场,供世家小姐嬉游。

    裴迎:“我自小多病多灾,养在闺房里极少出门,见着外头的贵女打马而过,心底甚是羡慕。”

    陈敏终:“看不出你是个多病的。”

    她胸脯丰满,玉颈纤腰,一打眼分明是个健康得活蹦乱跳的小女子,一双黑瞳仁狡黠地流转,谁也捉不住那点神光。

    裴迎:“娘生我的时候虚弱难产,我是打娘肚子里落的病根儿,不过如今都好全了。”

    难以想象她幼年时在高楼上,因为不见天日而面色苍白,身子羸弱如杨柳枝,借着一点窗棂透进来的光,望着一角对她来说危险的世间。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或许幼年的他们看到的是同样的人生。

    只有小小的一角云霞,满庭院终年不变的干瘦木枝。

    后来楼阁中的少女,带着裴家往上数十代的市井生机,闯进了最晦暗的一角,在他怀里涌动着,鲜活极了。

    陈敏终:“那你会什么。”

    裴迎:“我会的可多着呢。”

    陈敏终垂下眼帘,他不信。

    少女旋起了嘴角的两个小酒窝,不深不浅。

    陈敏终不再说话,他给少女戴上黑麂子皮护肘,一边一只,他站在她身后,两人的身躯始终保持着距离。

    裴迎伸出手指,由他戴上了一枚勾弦的翡翠扳指。

    这其间,周遭的贵妇女眷纷纷转过头,眼底充斥了艳羡,太子一身黑袍蟒带,高大瘦削,皮肤冷白,手长腿长,射箭时的肌肉漂亮又清晰,置身于人群中,哪怕不苟言笑,仍然出挑得挪不开眼。

    遑论他那副与母妃相像的五官,直瞧得人赏心悦目。

    贵妇人眯了眼:“养眼。”

    这样的男人是一味大补的良药,道炉中的火光。

    京城上了年纪的贵妇都心领神会。

    可惜这是陛下的儿子,这一炉生猛补药的滋味,她们也只能瞧瞧了。

    裴迎小小的一个,仅至他胸膛,像被百般呵护一般。

    两人的距离虽有些疏离,但新婚夫妻是这样的,被窝里亲热得难舍难分,在外人面前总是面子薄,装作淡淡的样子。

    贵妇们愤恨地瞧了一眼自家男人,还在乐呵呵地推杯换盏,年少时谁不是清俊的少年郎,如今都成了腰腹凸出来一截的蠢男人,既没有情趣又不知体贴,天冷的时候只知道往小妾房里钻。

    太子哪怕人至中年,也必不会是这种男人,他身上严谨克制的气度,不会纵容自己沉湎于任何一样事物。

    裴迎持弓的姿势僵直了许久,弓弦拉了又拉,泄气一般。

    “撒放不开。”她涨红了脸。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连箭都不敢放出。

    “手别这么紧。”

    陈敏终静静看了她一眼。

    裴迎不知为何就是撒不开箭,手也慌了,她无端想起书院里那些世家小姐,每回逮着了机会便要嘲弄她一番,若是叫她们瞧见,恐怕要更大声地说她愚笨得连箭也不会开。

    她一急起来更不能得要领,手也酸软了,指尖通红,微微颤抖。

    陈敏终:“你的两根指头贴箭太近了,轻轻将箭搭在沟槽就行了。”

    裴迎转过头,他忽然覆手上来,她以为陈敏终不耐烦了,要将箭取走。

    没想到他只是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慢慢掰开她僵硬的手指,给箭身留出空隙。

    “这样你便不会怕箭将你的指头带走了。”

    陈敏终的呼吸冷不防地落在她的脖颈,又热又令人酥酥的,她被弄得有些痒了,想挠一挠,却又不敢动。

    裴迎紧张地喉头微动,汗珠渗透在额头,幸好这个人比自己高出许多,应当是不会低头注意她的。

    她问:“殿下,您看这样行吗?”

    裴迎力气不大,将弓弦拉得半满已属费劲。

    陈敏终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量笼罩着少女,一袭猎猎黑袍仿佛将她吞没了去,他握住了她的腕子,缓缓往后拉满。

    陈敏终的手掌很大,抓着她的纤薄关节,用力是柔和且不容拒绝的,隔着薄薄的衣衫,手指的触感粗砺又温厚。

    他的手很凉,裴迎却察觉到身后这股贴近的温度十分滚烫。

    陈敏终放开了她的腕子,神情认真。

    “其实,你可以松手了。”

    裴迎一回神,手指一放,箭矢流星般“嗖”地冲出去。

    这一刻,她心底想的是……

    他好甜,竟然是甜的。

    令人望而生畏的太子,呼吸间是清淡的甜香。

    真好像她幼时配着苦药吃的玫瑰糖饼。

    她想尝一尝他,蓦然,裴迎被这个想法一惊。

    他今日也并没有携带奇楠沉香珠,或许持沉香珠是真太子的习惯,而不是他的习惯。

    陈敏终说:“你脱靶了。”

    裴迎一看,果真脱靶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头,瞧见他的下颌线,在夜色中勾勒得清晰。

    陈敏终的目光并没有放在她身上,似乎他真的只来尽一个教习的义务,似乎方才的身体接触并没有任何私心。

    他越这样高不可攀,裴迎便越是记起。

    行宫一夜,被浪翻滚,他忍得一滴滴汗打落在她的锁骨。

    裴迎的耳根子微红,心下也跳快了,她拿过了弓箭,余光中那一角黑袍颜色浓重。

    陈敏终:“有时候你的目光对准了靶子,箭头或许要下移三分,才能射中你看到的目标。”

    箭矢飞出,她指着靶子,欢喜地仰头。

    “殿下您瞧,我终于射到靶子了。”

    她的语调又娇又兴奋,脸蛋霎时红通通的,本身就是个唇红齿白的小美人,一笑起来,更增了动人的神采。

    陈敏终:“嗯,我知道。”

    还好她尚有分寸,挥舞的小手并没有拽他的袖子,扑过来的脚步也硬生生止住了。

    裴迎:“都是殿下教得好。”

    陈敏终:“……”

    他想了想,最终吐出来一句:“你继续好好练罢。”

    裴迎这时才感觉喉咙有些渴,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不敢直说,于是笑道:“殿下如此辛苦,一定渴了,先喝口热茶润润吧。”

    她伸手唤阿柿端上来茶点,然后径直取过茶盏。

    陈敏终以为她会递给自己,没想到她竟然一掩袖自己喝起来了,她瞧上去渴坏了,当作旁边没他这个人。

    阿柿察觉太子面色冷清,连忙奉上一盏热茶,却被太子一抬手拒绝了。

    他垂下眼帘,他又不渴。

    他原本也没有期待这个太子妃会给他递茶。

    裴迎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时,阿柿递了个眼色给她。

    主仆二人相守多年,默契极了。

    裴迎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陈敏终神情冷峻,叫人打哆嗦。

    她忽然想到,是呀,是她自己先问陈敏终要不要喝茶,再者,陈敏终教了她射箭,她是该先给他递茶的。

    这尊煞神真是在想这件事吗?

    陈敏终一声不吭,眼底沉静,没人看得出他的想法。

    男人心海底针,裴迎的脑袋瓜哪里想得通透。

    她讪讪地坐在一旁,拈起一块小点心,咬了一口,嘴角沾上了糕屑也忘了擦,望着太子的侧脸,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样的男人,一生追逐权力的巅峰,帝位才是令他欲生欲死的春\药。

    裴迎难以想象殿下喜欢一个女子的场面。

    她没忘记答应过爹爹什么,为了家族,要努力博取太子的欢心。

    可是这尊煞神极难伺候,性情孤僻冷淡,要博他一笑比登天还难。

    他还是个锯嘴儿葫芦,什么也问不出来,裴迎实在猜不出他喜欢什么,又要如何对症下药地讨好呢?若论起怎样惹他厌烦,这方面裴迎倒有三板斧了。

    陈敏终讨厌她,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她望着指尖那块莹莹的白梨糕,若有所思。

    她本来也不喜欢陈敏终,若她嫁的是个寻常男子,依她的小性子早就一盏烫茶泼过去,成日板个脸不惯着你!

    可她嫁的是太子。

    裴迎伸手递过那块点心,笑道:“这点心不错,殿下来尝尝点心吧。”

    点心上还有她的牙印,分明是她方才咬过一口的,裴迎一伸过手便知道不妥当,她疏忽了,该另换一块的。

    “不必。”陈敏终瞥了一眼。

    裴迎的手僵持在半空,她尴尬地一笑,慢慢收回。

    他一转过头,见到父皇正看向自己。

    裴氏是父皇赐婚,若是他当着父皇的眼底拒绝裴氏,会让父皇以为自己与裴氏夫妻不睦,至少在明面上,他不能表现出对裴氏有意见。

    裴迎见到陈敏终眉心一动,自己手上一空,这块点心已被他接过去。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陈敏终微微转动糕点,避开了被她咬过一口的地方,咬在了另一边干净的地方。

    裴迎瞧得一清二楚,他连手指都躲开了那块她咬过的地方,难道被她咬过的东西沾上了毒药不成?

    照这么说,他陈敏终第一个该毒发身亡,因为他也是被她沾染过的。

    她又想起,行宫那晚,帷帐间两人气息交融,当时便不曾与她唇齿卷舐。

    他并非生性好洁,只是孤僻惯了,相濡以沫这回事,对于他来说很不习惯。

    裴迎顿时有些气恼,从未被人这样当着面嫌弃过。

    她十一岁读书院,也是自那一年身子开始抽条,她年幼时瘦弱单薄,却变化得比旁人格外早,青翠爽利,痛痛快快地生长。

    满京城哪个世家子弟没想过她,哥哥说他们的眼睛都很脏,看一眼便揍他们一次。

    那时候,她没想过未来的夫君会避讳自己碰过的东西。

    裴迎发誓,她就是亲一条狗,也绝不会跟陈敏终亲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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