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裴迎睡了个安稳觉,一扫雾霾,她没在陈敏终身上找到不合时宜的印记,又联系他在筵席间的种种表现,心道自己果然是错怪了夫君。

    既是如此,裴迎心想太子不愿与自己同房,或许是之前对她有偏见,她得想法子化解才是。

    这日清早,裴迎同太子用膳,厨房预备了汉宫棋圆面片汤,百合粥里加了火腿虾仁,配上这个时令新鲜的白炙芦笋。

    还有裴迎喜欢的一笼蜜煎,各样碟子里盛了芝麻酱醋荠菜的佐料。

    裴迎一向胃口好,用完过后,清了口,阿柿捧来一个漆彩绘宝托盘,绒布下是二十块沉甸甸的金元宝,底部刻了琴瑟永携的字样。

    另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中,摆设着一尊白璧无瑕的玉佛,价值连城,这些是陛下恩赐,刚由张掌印送了过来。

    裴迎对太子笑道:“都是那日殿下在筵席上射箭赢的好彩头。”

    陈敏终静静道:“是父皇赏你的,你收着吧。”

    阖上了盖子,裴迎悄悄瞥了陈敏终一眼,见他今日心情愉悦,于是开口道:“那晚您不是说许我一件事吗,我已经想好了。”

    陈敏终抿了一口茶,等她接着说。

    裴迎道:“照祖宗惯例,每月五号二十号,我可以出宫回家一趟。”

    陈敏终眼皮未曾抬一下:“我可以向父皇奏请,你不必担心。”

    她不是担心这个,她是另有所图。

    裴迎低头莞尔:“我自知不敢劳烦殿下,可是后日回家,正好逢上爹爹寿辰,府中大摆筵席,爹爹一向勤恳老实,不敢妄称殿下为婿,这几日,我一直思索着该如何为爹得庆寿,以表孝心。”

    她道:“若是殿下后日无事,您能陪我一同入家宴,便是对爹爹最好的贺寿礼了。”

    得寸进尺,陈敏终微微蹙眉。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裴迎的小心思,裴老爷过寿宴,以裴家那个肤浅张扬的性子,必定大摆长龙筵席,请上整个京城的勋贵,不管素日有有仇还是有怨,只一心彰显他是太子老丈人的气度。

    若是太子亲临裴府,更是给他老脸添金,前所未有的殊荣,以此矫饰他们裴家摆不上台面的家世。

    这对父女,是想拿他做个神像金身的摆设呢。

    可是,她是怎么敢提这句话的?

    陈敏终放下茶盏,问:“是你爹来信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的面色一点点冷下来,裴迎心知拂到了他的逆鳞。

    自大婚之夜他不许裴迎碰他起,她渐渐摸清楚了,太子厌恶裴家,更与昭王有严重的过节,他怀疑自己是昭王派来的。

    倘若她给他解释,行宫发生的事昭王并不知情,他也一定不信。

    裴迎道:“并非爹爹来信,是我作为一个女儿的心意,爹爹若是知道太子会来,一定十分欢喜。”

    “欢喜。”他重复了这个字眼。

    他忽然转过头,冷笑一声:“你确定是欢喜,而不是惊恐。”

    裴迎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哑口无言,可她不愿放弃,裴家为何机关算尽也要将女儿送上枝头做凤凰,她为何非得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不过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为了裴家能真正跻身大骊的一流门阀,不必再因草根新贵的身份受人排挤。

    再说,她也并不喜欢太子,所以她能乐于做一个有钱有闲的太子妃,游刃有余地面对他,不去计较他的冷漠。

    人生难得这一点清醒。

    倘若是爱慕他的女子,必定会因为他的一丝皱眉不敢再提,只为维护一个贤妻的情分。

    裴迎却不怕有损他的心情,事情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只要能谋求得一点利益,她可以豁出脸面。

    不喜欢这个人是她的利器。

    裴迎怯生生地提醒他:“殿下,您答应过我的。”

    她看起来娇气,实则绵里藏针地戳着他,好似在提醒他,她这几日的乖巧顺从,都是为了今日提起这次寿辰。

    她这几日的笑容与百般迁就,都是图谋已久。

    她对他什么都不恼,跟在他身边,不就为这一点虚荣吗?

    陈敏终扔了拭完嘴角的帕子,开口:“明日再说。”

    他起身离开,裴迎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人应该是生气了。

    她冷哼了一声,正因为不喜欢,她才能毫无芥蒂地去待他好。

    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昂贵的摆设,若不能好好炫耀一番,关起门来实在亏得慌。

    “后日,我非得缠着殿下,给他拉出去溜溜。”她脸庞上绽出一笑。

    两日里,婢女们已经将回家的行李收拾齐了,正一件件地往马车上搬。

    裴迎先回去,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望了陈敏终一眼。

    “晚上爹爹寿辰,殿下会来吧。”

    他依旧只字未回,一脸漠然,裴迎放下了帘子前冲他笑了笑。

    裴迎回家后,陈敏终先是去京卫三营的演武场巡视一圈,他与兵官较量了一番,一身汗水将内领打湿透了。

    备水沐浴后,他换了一身暗红宽袍常服,两肩绣了日月,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沉香珠,一抬头,瞧见天色将暗。

    “这才没一会儿,殿下可是想太子妃了。”方才被打服了的兵官笑道。

    陈敏终神色如常,他才不想她,不过是为了践行自己的承诺。

    他是男人,不能说话不算数。

    半晌,陈敏终将沉香珠收起,垂下眼帘道:“备车,去裴府。”

    没一会儿,车歇在了府外,一溜儿白墙乌瓦,绿柳垂周,院落里张灯结彩,富丽堂皇,大门上一副丹漆兽首衔环,两只眼圆睁,愕然打量着来人。

    裴迎是裴老爷老年得女,在她上头还有个哥哥,小姑娘是被娇养长大的。

    陈敏终望着这道门,眼前仿佛能看到她儿时的场景,

    她一定生得虎头虎脑,玉雪可爱。

    硕大珍珠镶嵌的瓜皮小帽,围了一圈貂毛,白狐狸毛领的袄子,掺杂金丝,绣满了太平有象的纹样。

    妞妞小手持着一串冰晶糖葫芦,被人抱在身上,无论谁来了,都是脸颊红红地一笑。

    吉祥又喜庆。

    陈敏终回过神,管事知道太子来了,满眼惶恐,忙不迭地迎了进去。

    裴家将府邸修葺得气派雄伟,一进园林,白石为栏,泉池环绕,数十米的大假山拔地而起,过了抄手游廊,外院容纳了一百多桌,隔一道影壁又坐了一百多桌。

    陈敏终站定,扫视一圈,都是平日的熟脸,盛京的世家勋贵肯来赴宴,不是给裴老爷面子,而是给太子面子。

    只是众人都未曾料到太子会来。

    他们诧异了半晌,蓦然间一人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行礼,接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也俯落下去,恭敬劲儿、寒暄声、请礼问安一齐热烘烘地涌上来。

    裴老爷高兴坏了,连声道:“微臣见过太子。”

    他一把老骨头伏跪在地上许久,陈敏终也没有唤他起来的意思。

    凉风习习,宾客停了酒盏,不由得将目光放在这里,裴老爷弓着的脊背已渗出冷汗,胡子颤抖,他无法揣测天威。

    太子亲临府邸,料想不该是来问罪的。

    陈敏终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随即恢复如常,他淡淡道。

    “起来吧。”

    裴老爷如释重负,被人搀扶起来后,欲请太子入席,却被他抬手不动声色地止住了。

    他本就不愿与裴家的人打交道。

    今日若不是因为那个傻妞强求,他必定不会踏进裴府。

    不管他心底如何看待裴家,既然是裴老爷的寿辰,明面上的礼数他得做到位,不容人议论。

    陈敏终微微颔首,下人领命而去,一抬又一抬檀木箱子的贺礼,流水般送进了府里。

    裴老爷又是颤悠悠一伏首:“谢殿下恩典!”

    宾客间眼底俱是艳羡嫉恨,在座哪个论起底蕴比裴家差?裴家祖坟冒青烟,何德何能攀上天家龙子,一跃成为大骊炙手可热的家族。

    谁不知道裴老爷机关算尽,为了这桩婚事,他和昭王狼狈为奸,背后做的下作手脚可不少。

    可是陈敏终一眼瞥过来,众人都默默收敛了。

    他的身量继承了父亲的高大,一双凤眸蕴威,无一处线条不是干脆利落,仅仅站在园林中,压迫得人喘不过来气,天生地掌控,使人臣服,与他的暴君父亲如出一辙。

    “她人呢。”陈敏终问。

    管事知道他问的是谁,朝绿树掩映的一座小楼看去。

    “回禀殿下,娘娘在内阁呢。”

    内阁里除了几个亲近的外男,坐着的都是女眷,父亲和哥哥在外头接见贵客,裴迎便在里头同夫人们聊些家常。

    陈敏终望了一眼,她还不知道自己来了,她这几日嘴里一直念叨着这件事,时不时便烦自己,连惹自己生气也不怕了。

    他一踏上楼梯,上头的人听到了动静。

    裴迎像是心有感应一般,拎着裙裾,蝴蝶一样轻盈地下来,一眼与他两两相望,愣了一下。

    她那一张小脸蛋,因为惊喜而红透了,绯嫣得像一朵慢慢绽开的芍药。

    “我就知道您会来。”她高兴又黠慧的小模样,真好像小狐狸。

    她刚想扑身过来抱住他,又想起他的禁令。

    扶栏间,无人瞧见的地方,裴迎轻轻攥住了他的袖袍,饱满的胸脯压上来。

    她一笑,将头蹭在他胳膊上,娇滴滴的又任性,也不管他愿不愿意。

    陈敏终冷着脸,刚想呵斥她不规矩,胳膊一僵,触到了那块温软,弧度异常地柔和,她又搂得他很紧。

    裴迎满足地小声说:“夫君,您待我真好,妞妞最喜欢您了!”

    小骗子嘴甜没心,又在胡言乱语了,陈敏终微微蹙眉。

    上一刻还想着跟她算账,不知怎么,这会儿他竟然忘了抽开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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