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宾客散尽,廊屋外传来厮打声,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吓得小婢女手足无措地跑进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裴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裴老爷满脸涨红,怒得脖子绽起青筋,冲外头骂道:“没头没脸的小畜牲,老子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你整日丧脸瞪眼撂蹶子,转头跟那些娼妇粉头混作一团。”

    “给你八抬大轿娶了清贵人家小姐,你犹不知足,府里头的小婢女给你迷得颠三倒四,老子看你早晚要闹出事来,把你肠子拾掇紧了,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裴迎一听这番骂,知道是哥哥又在女色上闯祸了。

    哥哥是个十足十的纨绔二世祖,盛京城里谁不知道裴大公子最会玩。

    谢侯府的嫡女为他一面误终生,京城第一名妓玉狮子只留他作幕中宾,更不消说十二船舫那些个风情万种的小娘,只要是大公子也可以不要钱。

    他本性不坏,就是改不了好色风流的臭毛病。

    小婢女们稚嫩,每回被大公子堵着,半是脸红嗔怒,半是打情骂俏,过后了私底下常议论谁又被大公子瞧上了。

    实在是因为大公子生了一副比女人还漂亮的脸,他性情温柔,从不曾强求任何人,永远笑吟吟的,出手阔绰,喜欢谁便给谁花银子,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记忆力超群,不会弄混淆每一个姑娘的喜好,头天小婢女戴了什么耳坠,第二日到晚饭时还会记得,认真地夸人好看,比他读书还用功。

    哥哥的正妻是谢侯府嫡女,裴家原本攀不上这门婚事,可是那位娇生惯养的嫡小姐心底只有大公子,她未出阁前便很强势,进了裴家更是被高高地供起来。

    裴迎一踏出门,瞧见嫂嫂又哭又闹,打算上吊。

    自嫂嫂嫁进来后,哥哥收敛了一阵子,对她宠爱有加,捧在手心,即使他软弱无力,为了讨嫂嫂高兴,也拼命地学骑射。

    “嫂嫂,你这是做什么,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他但凡让那个插草标的女人安置在后院儿,我跟你们裴家没完。”

    嫂嫂是有底气说这话的,她出自忠勇双全的谢侯府,家世高贵,自小骑马习武,若是一般的世家女,说不定还会帮丈夫纳妾以显大度,可嫂嫂绝不是忍气吞声的。

    哥哥是京城久负盛名的风流,嫂嫂也是京城当仁不让的跋扈。

    “你们当我是软柿子,谁都捏一捏,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女也能欺到我头上了,私底下编排我是个不容人的,心胸狭隘的,一大家子丫头眼皮子浅得上赶着做妾,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就不该忤逆我爹,不该给你们怀个小孽种。”

    嫂嫂伤心地大哭。

    她此刻任性上了头,脑子不清醒,浑然忘了裴迎已身为太子妃,而不是她的小姑子,若按礼数,她绝不敢这样放肆。

    裴迎有些头疼,嫂嫂虽然娇纵,到底是谢侯府的金枝玉叶。

    再说,哪怕一尊泥佛跟了哥哥,也会被磋磨出火气。

    “你……你……”哥哥气得连完整话都说不出。

    裴迎一回头,只见哥哥面色苍白,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罪魁祸首便是跪在柱子边上的孤女,头簪草标,正柔弱地啜泣,她原先在天桥下卖身葬父,哥哥给了她五两银子,她便自己一路跟过来。

    她看出来这位公子是个心软的,却未料到他夫人如此骄横。

    裴迎明白,哥哥怜香惜玉的老毛病犯了,又想给人一个家了。

    “嫂嫂,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先回屋,动了胎气可怎么办。”裴迎刚想过去扶起她。

    哥哥昳丽的脸庞生出无奈,他性情温顺,叹了口气:“你是个有身子的人,何苦口出恶言。”

    “你还敢说。”她小性子上来。

    游廊下的小婢女也纷纷上前来,嫂嫂不愿她们弄自己,气恼道:“你们这群狐媚子不许碰我。”

    一个拉扯间,手指猛然一抬,涂满蔻丹的指甲划在了裴迎的眼角。

    “嘶——”

    裴迎霎时捂住眼睛,娇嫩的眼角多了一道细痕,渗出了点点血珠。

    嫂嫂顿时吓得什么脾气都没了。

    ……

    裴迎回到东宫时,天际的春光被烟霞蒸腾出来,满塘萍叶下浮跃一尾金鳞,雪白的杏花落了一整排青阶,纷纷扬扬扫不明白。

    她本来是想径直回房,却未躲过陈敏终的目光。

    书房一整扇大窗子明净,他抬起头看到她时,眼神一冷。

    “过来。”他低头,一面写字一面唤她。

    裴迎只好心虚地走过去,嫂嫂的指甲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道红痕,幸好上回的舒痕膏还剩些,擦拭之后,泛红并不明显。

    嫂嫂惊吓得不轻,畏惧太子降罪,裴迎倒反过来安慰她,只嘱咐她安心养胎。

    裴迎原本不想让陈敏终瞧见,两个人的交集只在夜里,他总低头看书,不会看她,糊弄几日便过去了。

    可是陈敏终眼尖,隔着一道窗子便看到了。

    “进来。”他唤住了她。

    书房里,一架紫檀螭龙书案上,仙山形的香薰炉一圈圈绕了白雾。

    隔着淡淡香气,裴迎站着伺候他研墨,两人沉默许久,陈敏终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落在熟宣上。

    “怎么弄的。”

    “原只是道浅浅的印子,问过太医了,说是擦几日药便好了,说不会留下伤疤,不会破相的。”

    陈敏终的笔势一顿。

    “你又并非以色侍人,也不必在意破相。”

    裴迎小声地哼了一下,侧过脸。

    陈敏终罢笔,抬起头,一脸严肃认真。

    “险些就伤到眼睛了。”

    他是真的在意她,还是觉得太子妃脸上挂了彩不成体统呢?

    裴迎的嘴角有了弧度:“多谢殿下关心。”

    陈敏终又道:“听说昨夜你兄嫂不睦,闹得很厉害。”

    裴迎微微诧异:“殿下派人监视我?”

    他神色如常:“不算监视。”

    裴迎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把玩着他的沉香珠,紫奇楠香味特殊,一层层递入鼻端的有果香、乳香、花香……可是没有哪一种香味,是太子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宫中御厨也做不来这么清甜可口的糕点。

    他不近人情,就对她笑过那么几回,都是嘲讽轻蔑的笑意,可他的香气让她嗅得明明白白。

    裴迎道:“闹得这样凶,还是和好了,哥哥与嫂嫂平日里三天小吵,五天大吵,打起架来气势汹汹,屋顶险些掀翻了,好的时候又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昨夜哥哥将她哄了好久,直将她哄出一副笑脸才罢休。”

    陈敏终抿唇:“这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倘若是我,会劝他们和离。”

    裴迎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倒很羡慕他们能这样痛痛快快地吵架,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留疙瘩,这样的日子才有滋味。”

    她出口便自知失言,方才这言下之意倒像是嗔怪与他过日子没滋味,虽然这是实话,但是陈敏终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嘴角略有不屑:“成日里困囿于宅院间,因为一点长短便争执不休,浪费大好光阴,不如多读一本书。”

    裴迎觉得他说得不对,并非所有知情趣的人,都是没本事的男人。

    譬如昭王,他高贵又温柔,一口一个小裴,每逢生辰节庆,哪怕远在千里也会给她送上别出心裁的礼物,十五年来从未落下。

    裴迎连忙笑道:“那是,我与殿下相敬如宾。”

    陈敏终冷哼一声,继续低头写字:“我永远不会跟女子吵架。”

    他不会哄女子,也不会跟女子吵架。

    再说,他没有必要与裴氏发生争执,他与裴迎不是一路人,日后终将分道扬镳。

    裴迎也不在乎,她游刃有余地伏在书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沉香珠。

    “昨夜哄嫂嫂折腾了一宿,没睡好,殿下您瞧我这眼下的乌青。”

    她一手点在自己脸颊上,凑近了让他瞧,可是陈敏终一抬眼,只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眸,并未看见什么乌青。

    她眨着睫毛,眼底那点神光仿佛能将人隐秘的心思都挖掘出来。

    陈敏终别过头,他本来也对她没什么心思,不怕她看。

    他的声音有些闷:“别玩了,困了便去睡觉。”

    裴迎直接歇在他身旁的黄花梨罗汉榻上,身上仅盖了一条宽大的紫猞猁毯子,满室静谧,陈敏终落笔的声音很轻。

    她没睡着,眼眸微睁,一会儿解头发,一会儿玩手指,弄得窸窸窣窣。

    “咔嗒”一声,陈敏终将笔搁下,看向了她。

    裴迎侧躺着,毯子下的曲线起伏不平,褶皱处令人移不开视线,她年纪很小,面庞仍然稚嫩,身躯却成熟又袅娜,从胸到臀之间,一截腰身柔软地陷落下去。

    陈敏终知道盛京的世家子弟是怎么称呼她,他们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只称呼她为裴家的小尤物,嚷嚷说若能得她做美妾,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他垂下眼帘,若有谁敢再这样叫她,他会敲碎那人一口牙。

    “别在书房睡。”陈敏终道。

    裴迎假装睡着了,蓦然将眼眸闭得紧紧的,婴儿肥尚未退却的脸颊,微微鼓起,面色嫣红,她的睫毛在随风微抖。

    陈敏终有些无奈,站起身朝榻边走去。

    裴迎的睡姿很不老实,一角粉裾流曳在地,一只腿伸了出来,不自觉将毯子也大半带落下去。

    眼见这尊煞神朝她走过来,裴迎吓得将毯子蒙住头脸。

    “您别过来。”她在毯子底下说。

    “不是睡着了吗。”陈敏终问。

    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毯子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似乎这是她的洞穴,一拉过头顶,眼前黑漆漆的,谁也瞧不见她。

    在他的手掌落下来前,裴迎似有预感地瑟缩了一下。

    陈敏终弯腰,将毯子拾掇好,重新掖在她脚旁。

    她哪里都遮盖得严实,唯独露出了一只雪白玉足,脚背因为紧张而绷直了,玉润得不见筋骨,小小的,跟她整个人一样。

    五根指头蜷缩着,像鸟窝里薄绒的雏鸟,怯生生的,指甲盖透着晶莹的淡粉色,洇染开了一瓣瓣桃花。

    她生了很漂亮的一对脚。

    陈敏终的目光一滞,默然了一会儿,凤眸有一瞬间失神,却很快睫毛覆下,遮掩住了心思。

    替她掖毯子时,他的手背和小臂,无意地磨擦过了她的脚。

    裴迎感到自己的脚心抵在了太子的小臂上,他手臂的肌肉线条清晰,走势流畅,温热的摩挲传递过来。

    “嗯。”她齿间无法抑制地闷哼出声。

    “殿下,你弄得痒。”她低头看他。

    陈敏终也抬起头看她。

    这样好的春色,下午日头刚过斜竿,明晃晃地照射在窗棂,整间书房光线充沛,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盏云母插屏后头,软榻上两个容色昳丽的人对视了一眼,粉裙少女依旧娇懒地躺着,俯下身的白袍太子指尖一顿。

    陈敏终的眸光却暗下来,喉头微动,无法自抑地想出一场淋漓的汗。

    裴迎丝毫未曾察觉到危险,她自知太子对她心存芥蒂,恨不得远远离开她,于是她做什么都是轻盈的,游刃有余。

    不带一点真心,纯粹是小孩子闹着玩,她喜欢胡闹,喜欢折腾,也爱逗人笑。

    她忽然直起身子,差点就要碰到了陈敏终的鼻尖。

    裴迎悄悄笑道;“殿下,她们说你这样的男人,看一眼都是大补。”

    陈敏终神色镇静,淡淡道:“从哪里学的胡话,她们又是谁。”

    裴迎一本正经地说:“昨夜嫂嫂告诉我的,那些个高门妇人也只敢在私底下打趣,说起殿下的身段,又高又有力,手长腿长,皮肤又白,是道家的炉鼎火焰,是一味生猛补药。”

    陈敏终眼底清冷:“以后少回家,别让她们教坏了你。”

    “可我怎么不明白呢。”裴迎好奇道。

    裴迎不依不挠地问:“殿下,什么是道家的炉鼎火焰呀?”

    陈敏终被她问得有些愠怒,他不喜欢那些女人教她这些不知羞的措辞,无礼至极。

    她忽然凑上前,拉住了他的袖袍,顽劣地笑着闹他:“让我闻闻,补哪里了呢,补哪里了!”

    裴迎身躯软乎乎的,像扑过来了一地绵实芦絮,几乎要将他冲倒在软榻上,滚陷下去,她又香又热,胸前沉甸甸的。

    陈敏终按住了她的肩头,一双凤眸如覆冰霜,直直地盯着她,殿下在想什么呢?

    过了良久,他察觉到自己呼吸平复,陈敏终推开她,整理了一下白袍上的褶皱。

    他生硬地说道:“这还是白日,不许胡闹。”

    裴迎胆大地笑了笑,说得好像晚上他俩就能正经办一回事似的,知道他想要,但殿下又因为自己的心思而恼羞成怒。

    她就是在捉弄他,喜欢看他强装冷漠,忍耐克制的模样。

    裴迎笑得脸颊红红的,乐得仰倒在榻上,她就是这样坏心眼儿。

    蓦然间,榻上柔软地陷了陷,她的手腕被按住,嘴角的笑容凝固。

    殿下……离她好近,睫毛清晰可数,高挺的鼻梁几乎触碰到她脸颊,殿下骨相极佳,哪怕如此近,线条干净,光影落在他脸上克制十分,呼吸忽然重了。

    “顽劣。”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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