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三百抬大红酸枝的箱子满满当当,堆得人站不住脚,八宝纹的银锁俱已打开,七名姜家管事正捧着长长的物料录札,一一核实。

    姜家当日下的这份重聘,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光田宅地契便圈了徽州半边去,更有数不胜数的珍奇古器,譬如鹤鹿同春的挂屏、金身不动明王尊、柿柿如意的玉雕……可见姜家三朝不败的底蕴。

    姜曳珠身上似乎带伤,走路略有瘸拐。

    裴迎皱眉道:“清点了半日,到底少了什么。”

    她又忽然舒眉一笑,嘴角衔起嘲弄:“姜大公子纡尊降贵踏进咱们裴家的门槛,故弄玄虚半日,该不会是来讹咱们的吧!”

    姜曳珠脸色阴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本公子在朝中事务繁忙,若非家父要求,本公子断然不会进这地方,与一些不相干的人纠缠不休。”

    裴迎笑道:“我也想也是,姜大公子心气高,姜家又家大业大,必不会讹诈我们一分半两。”

    姜曳珠转过脸,冷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清点完毕,管事在姜曳珠耳旁说了什么。

    姜曳珠望向了裴迎,说道:“金银珠宝绸缎都是其次,没了便没了,只是我们姜家有一只曹衣出水的玉菩萨吊坠,这东西弄丢不得,方才他们反复清了三道,也是在找这个物件儿。”

    裴迎按紧了扶手,只觉得他在故意找茬。

    哥哥裴昀说道:“这箱子自打搬进裴家后院,一直由库房锁起来,从未有人动过,姜公子是否数错了。”

    姜曳珠了将折扇拢在手心,走在裴昀身旁,不紧不慢道:“这句话从你们裴家嘴里说出来,本公子可是一点都不信,谁不知道你们裴家,这手雁过拔毛的本事啊。”

    裴迎笑了笑,姜曳珠这个兔崽子仗势欺人都撵到家门口来了,她岂能给他好颜色看。

    她说道:“哥哥,我看不是姜家数错了,兴许物料册上压根儿就没有这样东西,不过是造册的人有疏漏,把原本没有的东西加上去了,咱们裴家实诚,当初又不知晓这些门道,从不曾清点过箱子,认栽吧,咱们活该吃这个哑巴亏!”

    “你……你!”姜曳珠气得将折扇指出去,微微颤抖。

    她竟然反咬姜家构陷她们。

    姜曳珠恶狠狠地将裴迎盯了又盯,从前,他怎么不知道这个死女子小嘴这样厉害呢。

    他们自幼相识,在书院的时候,她那副小模样老实乖巧极了,那时他以为可以将这个小笨妞一辈子捏在掌心。

    “好了,”裴迎似是厌烦地一挥手,说道,“既然是丢了一个玉坠,这好办,姜公子你开个价吧。”

    姜曳珠冷笑一声,这做了太子妃的人果然是不一样了,裴家俨然是她做主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块玉坠是本公子的祖母之物,特意留传给姜家未来的长孙媳妇,有价无市的珍宝,本公子敢开价,只怕裴家不敢接。”

    如此看来,这块玉坠对于姜家确实极重要。

    姜家一向高不可攀,竟然被一贯瞧不起的裴家溜了一道,还丢了传给媳妇的玉坠,任谁的面子也挂不住,他们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的。

    裴迎不禁疑惑,她看姜曳珠并不像是撒谎,可是裴家也绝不会动箱子里的东西。

    所以,玉菩萨吊坠究竟去哪儿了呢?

    哥哥裴昀:“不如姜公子饮一壶茶,我唤下人们再去库房找一找。”

    他正说着,小婢女将茶盘端上来,姜曳珠瞥了一眼,手底下的小厮得了眼色,站出来挡住了茶盘。

    小厮挺直了胸膛,趾高气扬道:“我家公子向来只饮用陛下亲赐的北苑御茶,茶盏只用谈窑的屈子九歌杯,侍茶的婢女也得是姿色上佳的美人,用不了外头的茶。”

    连姜曳珠的一个下人也如此轻狂。

    姜曳珠真是跟贵妃一模一样。

    裴迎顿时面生愠色,她又想起姜曳珠曾将她堵在花墙,轻佻地笑道:“小笨妞,你身上的土腥气简直臭不可闻,本公子捏着鼻子都闻到啦。”

    幼时他用手比划着吓唬她:“你再这样盯着本公子,本公子便禀告爹爹,将你收到房里做个洗脚妾,让你睡地上,不给你做新衣裳,也不准你回家,你哭肿了眼也没用,本公子吃这么大一块肉,你只能吃我吃剩的骨头哦!”

    他以为时至今日,他还能在她面前作威作福吗?

    裴迎气性上来,指尖扣住了一个茶盏,口里厉然一声“放肆”。

    茶盏倏然碎裂在地,距离姜曳珠三步远的地方,滚烫的茶汤溅上他的袍角,染上一抹黄渍。

    一枚碎片弹射划上他的额头,一股血线迫不及待地溢涌,出乎意料。

    满厅的人都乱起来,散了线的珠子般奔走。

    裴迎扔完心便慌了,她到底是个小孩子,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万一他回家给他爹告状怎么办。

    姜家会不会联合满朝文武斥谏太子妃?

    可是他一抬手,挥开了众人,他俯身捂住额头,指缝间流泻下鲜红,裴迎摸不透他会否发作,又想,自己身份今非昔比,怕他做什么。

    对峙良久,姜曳珠终于直起身,淡淡道:“罢了,不要了。”

    他知道那只玉坠要不回来了。

    裴昀示意她与阿柿先离开,她从紫竹帘里头出来,未料姜曳珠的声音在背后咬住不放。

    “微臣有一件事一直想与太子妃解释。”他的神情蓦然柔和。

    姜曳珠躬身供手,在她的身侧做出卑谦模样,只见他嘴唇微动,声音极低极浅,只有她听得见。

    “你知道吧,若非姜家不想招致陛下忌惮,若非父亲强逼我娶你,我死也不肯娶你的,当日我被父亲打了七十家法棍,伤口到今日都未好全,就算如此,裴迎,本公子也不稀罕娶你。”

    “泥脚杆一辈子都是泥脚杆,幸亏你没能嫁入我千年姜家,否则只会弄脏我家门槛。”

    他高傲地抬起头。

    鲜血妖异,姜曳珠眉心一点小红痣甚是冷艳,他貌美若菩萨,心肠却狠如蛇蝎,冲她笑得头皮发麻。

    裴迎静静道:“姜公子,我一早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姜曳珠离去时,仰起头,捏住了鼻子:“这满宅子的泥土腥气叫本公子不适,咱们走吧。”

    裴迎瞧见他装模作样,只悔自己方才砸轻了。

    长街上人声喧嚣,三百抬聘礼正搬运上马车,谁能料到姜家的东西也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十分气派打眼却灰溜溜的。

    姜曳珠在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

    管事小心翼翼地觑公子的脸色。

    在裴家耀武扬威一番,没想到不仅没找回颜面,公子额头带了伤,愈发垂头丧气了。

    管事心头犯愁,这回去可如何给夫人交代,公子自小被视若珍宝,磕碰不得说不得,哪里如今日这般狼狈见血。

    料想公子一定恨毒了裴家,那个坏女子在书院时便时常欺凌公子,上回众目睽睽下泼了公子一头黑狗血,还嫁给了公子的太子表哥,让姜家沦为笑谈。

    小厮赶上来涎着脸赔笑道:“公子何须与裴家置气,左不过一个没娘教养的小贱人罢了,真以为做了主子了,贵妃哪里认她,往后有她的苦头吃呢,咱们姜家有福气,得亏没让这出毒苗的坏地坏种做奶奶。”

    姜曳珠脸色一变。

    小厮自以为揣摩了主子的心意,越发讨好地喋喋不休,一口一个贱人。

    蓦然一拳打上胸口,小厮眼前一黑,胸口发闷,又是一拳落在头面,砸得他朝后跌倒。

    他双眼惶恐,望见公子像只被踩尾的猛兽一样扑上来,恶狠狠,恨不能将他撕碎扯烂,他不明白是哪句话得罪了公子。

    小厮吐了口血,血沫子里混杂了半截牙齿,又惧又疑,求饶的话都喊不出口,哆哆嗦嗦地:“公……公……”

    姜曳珠低声咬牙切齿。

    “不许你诋毁她。”

    他又挥了一拳,通红了眼,小厮何曾见过这样可怖的公子,吓傻得一动不敢动。

    “不许你诋毁她……”他魔障一般喃喃自语。

    小厮睁开眼,比起公子揍他几拳,令他更加骇然的是,公子垂下眼帘,怔怔的,任由泪流满面。

    小厮彻底懵了,公子为何这样?

    姜曳珠对他未来的妻子有诸多要求,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喜欢会吹曲子的,喜欢有些憨气好拿捏的,一掷千金而不是抠抠索索的,俏皮而不是端庄大方的,最重要的一定要顶可爱。

    他从未碰见过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

    后来他碰见裴迎。

    裴迎八岁了还被抱在乳母身上,穿戴得很漂亮,她从小养在高楼,见到人十分畏生,扭扭捏捏地弄着衣角,娇怯怯的,滑稽极了,惹得众人发笑。

    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裴家小女子。

    可她一转头,冲他笑得恶劣极了。

    打第一眼,他就喜欢她,他连书院也不逃了,每日夫子授课,他盯着窗外女书舍的地方,她酣然入睡,一双眼迷迷瞪瞪。

    真巧,他们两个都不爱读书。

    姜曳珠连跟她的孩子日后从文还是习武都想好了。

    只要想着她,他在背家训时都会抿起嘴角,他向来自负是天之骄子,老祖宗才会保佑他,在很小的年纪就碰见一辈子喜欢的姑娘。

    她喜欢金子,他姜家有的是金子,她爱玩儿,他便陪她玩遍大骊的九湖十四州,只要她喊一声夫君他愿意做任何事,他会宠爱她一辈子。

    裴迎的及笄之礼一过,他生怕她让人捷足先登。

    姜曳珠站在了最畏惧的父亲身前,往常他在父亲面前从不敢抬头,战战兢兢,腿都是软的,可是母亲也拦不了他的决心。

    他说,他非她不可,他要明媒正娶她做妻。

    “什么是非她不可。”家父暴跳如雷。

    七十下家法棍整治得他下半身血肉模糊,在母亲嚎啕大哭中,他依然没松口,他冷汗涔涔,倔强地抬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非她不可的意思,便是少了她一辈子也不会高兴了。”他惨然一笑。

    天光大盛,刺得他眯了眼,他以为会被打死了。

    父亲扔了家法棍,无可奈何道:“你像个男人了。“

    那天夜里,姜曳珠在被子里,怀抱着聘书不住摩挲,母亲看着一向跋扈的儿子傻乐了一整夜,不由得也笑了笑。

    他心想,她一定也很高兴。

    因为他会让她做上一品诰命夫人,他不会纳妾,不会有别的女人,他只有她。

    也是在这一天夜里,裴迎去赴行宫的筵席,见了他的太子表哥。

    滚烫的体温将文书都捂热了。

    这封永远送不出去的聘书到底也没写上她的名字。

    “不许你诋毁她!”

    “不许你诋毁她……”

    他呜呜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一遍遍重复,姜曳珠收了手,再没力气打了。

    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小厮面上,与血污混成一团。

    “公子,上马车吧。”老管事颤声道。

    老管事如履薄冰,生怕公子脑子里哪根弦不对劲,连他也揍一顿。

    姜曳珠置若罔闻,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抬头,落泪也不自知,径直踉跄往前走,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拿不回来的玉坠,额头被她砸出的血,心底的不甘心。

    一瘸一拐地走着,家法棍的创伤尚未好。

    有人认出他是那位骄横的姜家公子,他常纵马横冲直撞,高高在上拿鼻孔瞧人,倨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无人理解他为何做出这副丢脸的模样。

    春风正盛。

    大骊第一世家的嫡公子在长街上边走边哭成了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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