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火一烧,此后北山阴气变的极重。甚至说,特别有潜力归入魔域版图的一块实地。
北山不是山门是平原地区,说是平原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抛开气候因素,这一块地就是游牧民族眼里的五花肉,因此长年都有战争。
话说回来,自殷军死在北山后,北山现在却寸草不长。千山枯焦,荒石一望百里,黑土苦寒,草籽洒下去即化青灰。而人一靠近,心绪迅速转变:苦,荒,焦,痛。
因此,在这守、国、门的将士不是疯的疯,就是死的死。时间久了,大家都懂了:生人在这就是等于喂鬼用的。
现在好了,除了鬼,还真的没人愿意要这块地。
所以这里又被戏称为“八荒苦海地”。八荒,意味八百里内外连草苗都看不见;苦海,可能指的是无辜被烧死时,十万大军的绝望和冤。
——这些到最后成了怨,积怨久了,就成妖。
——再加上后来顾隐之拼命骗钱买血食供妖鬼,这鬼军的力量就相当强悍。
介于这一出悲剧,开朝的皇帝实在是很难释怀,他疼惜这位百年难遇的将才,也感慨:不败神军的传说断了。
新朝成“盛”,希望万民皆盛。
而一两代人过后,安逸惯了的百姓便不大信殷军的存在了,特别是文客的加工修辞,使得这历史更像是杜撰的:又是一出成功上位的皇帝编造的天命传说——这是后话。
开朝初,皇帝做了个梦,他梦见一位神女,神女美貌脱俗是不必多提的,美这种东西根本不是神仙值得骄傲的点。值得一提的是神女肩上站着的鬼鸟——
火鸟在吐火,火碰到她的花,花马上化做青烟散去。神女抬手,火苗温柔的拂过她的镯,镯子马上化做金水。她轻轻一点,金水又复原成金镯——
好嘞,皇帝一瞧就都懂了:殷军定是这鬼鸟烧的。
而肩头站着鬼凤凰神女就是金锣。早在鬼凤凰火烧殷军时,金锣已经是魔族的女帝。就是说,殷家这件事实际上与神界没关系。
——所以,皇帝是不是天定的也不重要,现在轮到他坐就是他坐,坐的安便是天定。
在盛朝之前,天地人三界分明,灵界发生的一切事情凡人都不知情。三界各自的气运都是自己家里的事,不会像现在混沌模糊。
第二个就是凡人的肉眼无法区分神魔,特别是金锣这种有过神职的魔,就连妖族都很难认清金锣本性,更别说人皇的眼神了。于是,当金锣现身时,皇帝坚信她就是神。
而他,坐拥江山乃神意。
这身扮相,皇帝死也不会把她与魔怪联系在一起——
她远远站着,尘埃皆避,阴光不敢扰,它们温顺的静静的蛰伏在她足前。这尘,像极了匍匐的人。
灰尘静下不扰,光,就落下来了。一种温润的、似有似无的波光笼罩着她,像极了自带天光降尘的玉美人。
她的肌肤异常纯净,透,又含微光。再细看,她的皮囊又似无数肉眼难见的精光汇聚在一起,是它们聚起的形?
如此夺目,却这般飘渺。似无形,又似有形。尘埃着身,都嫌沉。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会将她吹散。
更别提这皮,仿佛人手一碰,便马上化灰。
她衣着猎奇大胆,上衣仅一件朦胧柔纱裹胸,露出肩,颈,手臂。下身则是长裙盖足,裙下便是云。
皇帝多看纱衣两眼,便觉头晕目眩,整个人昏昏沉沉——
意识模糊的他,一下子瞧见这衣中的绿活了,多看一眼,它又瞬间化作大地上苍茫富含生机的苍绿。
那一点青蓝,又让他感觉脚底腾空,他上了天,于是他有了站在云端俯视万物的资格。
点缀的红绣,又似进入浊世中的情丝梦境,他看见男女订盟的美好,互诉衷情的虔诚,更有相守一生平安决心——
情沉如金,落进滚烫的红尘里,与红火相碰,哗——
烧出人间一片浓情艳彩。
他进入纱里,再着眼细望人间时:浓彩散尽,只见一片祥宁。
紧接着,纱衣离开她的手臂,飞向人间。轻纱低低的温柔的撇过凡尘,那一瞬,万物忽然印上纱衣。纱衣再从地底飘起,开始变小,变长,落到皇帝人间时——
已是一幅滚滚红烟图。
当这条细细的似纱非纱的长绢温顺的缠在她臂间时,红尘似乎已落在她手上。
长纱如蛇,时而恣意飞扬,时而内敛温顺,待长纱安静下来,皇帝看见万物仍活在其中。
千里江山,万丈光芒,不过其手间一缕纱。
原来他眼中的庞大人族,在神人手里不过是臂间纱,是点缀神人衣物的存在。
渺小!太渺小!原来自喻为尘不过是自谦,好嘞,原来真是尘。
——皇帝突然觉得心惊,忙将眼神从纱衣上移开。
仓惶间,他似乎听得笑声,笑又如此娇娜,引得他十分向往。于是他又看向金锣:
云丝凝成纱裹身,雨水成珠,串在她颈间。
看眉,眉若云中生;望眼,惠眼教人定。
蛇状发髻高高立起,一朵金莲嵌入其中。后颈,肩头再没多余的发丝。她简洁,端庄,神圣,无需多饰。
他不敢再看。
她离他很近,他却感觉很远,她不动声|色,他已听见笑声。
——笑声又相当轻灵娇娜,让人心神不宁。
皇帝呆呆站在原地,眼睛无法再望金锣。
此时的他除了这个不敢,他竟也看不见自己的欲望。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生的焦虑在此时都已消失殆尽。他应惶恐,却找不到惶恐是什么感觉,恭敬该是什么姿态。
——他心里只剩空,静,宁。
——整个身心都被清洗,去了尘,烦恼,只剩下与天地合一的通透轻灵。
——他能见众生,众生不见他。
所有人的爱恨情仇在他眼前不断交叠,他伸出手触摸时,这些爱恨情仇又似一幅万丈红尘图。七情六欲都成了红尘图里的丹青笔墨,成了天地间最华美的一笔。
这种感觉,像神的视觉!皇帝感觉太奇妙了,非常震撼。回过神来的皇帝实在难以相信自己刚刚的体验,这般神奇!玄妙!
成神?是这样的吗?!俯瞰大地,不见七情六欲,众生于我,不过一粒尘?
——太令人心动。
“善妖,可度。”当皇帝耳边响起这句话,他诧异的抬头,金锣已经消失。
皇帝从梦中仓惶的醒来,四周依然是黑的,他却渴望微光。她走后,他的欲,突然起来了。
他摸摸自己的床塌,锦被,纱缦,龙枕,不同的物体触发出他不一样的感受,与刚刚的轻飘飘不同,他现在只觉得这些物件真沉,扎实,笨重。
可让人心安。
只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梦,一个欲望与谦卑同时交织的梦。
这一梦,也定下盛朝华美的基调,此后盛朝女性都以灵蛇发髻为主流。直到后来,蛇神的传说越演越烈时,灵蛇发髻才多了层信仰的色彩。
这是金锣出现时比较美好的画面,但人家是来告诉皇帝你坐天子是天意?
想多了,人家来要求回报的。
善妖,可度?
——去哪里度?谁能度?这是个问题。
苦苦思索许久,皇帝误了:他决定大兴玄门,放妖入世,与人合居。
——善妖愿助人,这是功德,这不就是度?对,人度妖,引其向正,这便是正道。不是吗?
所以,神女的意思应该是:善妖能入凡尘,与人合居。
他想,这做法就是他对神女的回报。
不过,身为一国之君,这种回报太直率了,有点无脑。几天后,皇帝为了江山的安稳,他暗地里又请群臣四下打听,苦求巫师来朝。
相传,巫师能通鬼神,那刚好,请过来治治妖精?应该可以。
这就是巫部入驻盛朝能做国师的主要原因。
受到厚待的巫部为了牵制妖族,在府内设神契,都是神契了,自然通神。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与神的盟约,神力附在这契书中,自然是镇压魔族的,针对妖族作乱而设的盟约。代价是巫族愿意永远成为这份契书的守护者,愿以血为引,护这世间太平。同时为了保持这份神性,舍身成为守护灵的这个人不会再沾染这世间的情。
情,分心呀。
这就是苦差,还不能有后代。谢慈有很多钱,他又能怎么样呢?有很多权,那又如何?
不过,神仙也没说一定断情绝爱,但巫部长老是严格要求巫师不能沾染尘道,只能一心向苍生。
所以,谢慈是无法真正进到人间的。他就像一块人形血晶,等血被抽干后,等他被彻底炼成一块水晶石,好了,他就可以离开人间。
——都是神契!
现在的皇帝跌坐在龙椅上,正是有神契的守护,他屡次做妖,女帝都不找他麻烦。他眼下一心想人与妖彻底分个干净,真难,难到他都想让位。
他站在寝殿内,望着眼前龙床:当昏君,当醉生梦死的暴君,都要有这个资格才行。
他仁不仁,德不德,政无绩——
心塞。
皇帝沉默着,坚决要推行自己的“暴|政”,这一段时间下面肯定会痛,会闹,但就应该仗着神契在的时候来一场变革,不然,待他的子孙继位……不,扯远了,应是问:明年皇位还在吗?
他的手停在龙枕上,皇位与这丝枕又有什么不同?都很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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