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州的几个方向同时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城下原本已经呜咽下去的嘶吼声又开始醒来,就连降下的千斤闸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场仿佛无尽的大雪将空气都冻得僵硬起来,大规模的尸潮几乎是在地上缓缓蠕动,鬼知道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撑着那些残破的身躯从辽阳府一路压到了这里……
死者的叫嚣一浪高过一浪,好像要伴着这无边夜色将这座孤城恶狠狠地吞没。
城墙上原本还在互相试探的两拨人脸色也都跟着变了。不需要再去派什么人手再去做确认,任谁都知道那是活死人大军开始扑城。这些不疾不徐、缀在女真人背后半月之久的行尸走肉,忽然一下对着北安州这样的要塞发起冲击,其目的再明确不过。
“——这些死东西,一直这样。我们稍一停,就扑上来,好像就是在把我们往南面赶一样。”银术可说着扶了扶自己的貂帽,他与其是在向众人解释这一切,倒不如说是坚定自己一个判断。在左近,一名百夫长正带着几个女真武士摆弄着巨大的床弩。他们学着谢槐安的办法,把燃烧着的弩箭一发又一发地打入到令人绝望的黑暗中——暗淡的火光从城头上飞出去,光亮所及尽是黑压压的尸潮涌动。只有南面的大路似乎还没有被封死,大队行尸似乎被这座城里活人的气味吸引住,只有少量零散行尸在那里游荡,向是在给这城中孤军指一条生路……
“南面?南面有什么……”萧家那位贵女愣了一下,终没有忍住,戚戚地问了出来。她实在是有一副和自己性格不相称的面孔,见面以来总是呲牙咧嘴,将自己武装地像是一只凶恶的小狼,直到这时才露出片刻的迷茫和软弱。让谢槐安觉得,她说到底也是个故国破亡之人。在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女真人中,若不是这样凶相毕露,怕不是早被啃个尸骨无存,哪还有机会如这般搞她那看起来幼稚的纵横手段。
“人……”他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北地残破,这些年来金国兴起,算上降服的渤海契丹也才多少人?可破了古北口,便是燕云、再往南便是大宋的河东、河北两路乃至东京汴梁……那些东西终究是要吞噬血肉的怪物,他们在驱赶着这支残军,一头撞进去,然后将万里繁华锦绣化作如城下这般模样。”
“他们怎知往南会有更多血肉。”银术可在旁边扶着墙垛,听到这话也是狐疑着看向谢槐安问道。
“我不知道。”这名扮作皇城司军将的逃兵干脆地摊手,毫无畏惧地迎上银术可狐疑的目光说道:“如果是那些东西的本能,那很可怕。如果不是,那更可怕。”
他说的话虽然绕得很,可银术可这位女真军中有名的智将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如果不是本能,那么这满山满野的行尸背后就是什么骇人的力量在驱役了。他死死地盯着谢槐安,像是一只熊在盯着狡黠的狐狸,想要一掌拍下解决这个威胁,却总是害怕他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藏了致命的后招。
“不可能,这些已经死了的东西,谁能驱役他们?就算是有法力高深的巫医萨满,也不可能驱动这无边无际的尸群。你们先在这里老实呆一会儿,待我巡城归来,咱们再做定论!”最后,银术可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想在这里与这群狐狸似的宋人再纠缠下去。只是他刚走开两步又停下来,侧过一张脸,冲着谢槐安冷冷地说道:“曹将军也不必想许多,我手下这几千儿郎,既然蒙你照顾进得城来喘过这口气,就得让这群活死人再死一次。”他说罢招手唤来两名自己的亲卫,朝着这些宋人辽人一指,然后头也不回地便下了城墙。而那两名亲卫会意,也不管他们什么海上之盟还是契丹贵女,亮着刀兵就把他们往箭楼里面推搡。众人听不太懂女真话,都是大惊失色,唯有谢槐安处变不惊,只是笑笑,转头便往箭楼里去。
于是乎,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他们这一伙人马就又回到了箭楼中。只不过银术可的亲卫多少还算客气,让他们都带着自己手中刀兵,甚至还依照命令,为他们在门口升起了一堆篝火。这些女真武士,看起来也没多少心思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站在门边也是不住地向城墙下张望,以凡人之躯对上这些宛若地狱中升起的恶鬼,他们终究还是感到了畏惧。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坐在火堆边,金明池畔唱出来的探花郎喃喃地吟了一句范文正公的词句,像是在为这漫长的一夜提前写下血腥的注脚。
“这可不是什么长烟落日……”没有人接他的话,只有那从云州一路冲杀过来的女孩抱着腿蹲在墙角,愣愣地望着篝火回了一句,“这是百鬼夜行,北地天顷!”
就仿佛是为了印证二人的话一般——外面忽然就爆发出女真人的喊杀声!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了行尸,或者是城中那些被关起的人伤兵开始尸变。箭楼外的亲兵闻声纷纷抽出刀,跟着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唯一留下的两个亲兵只是不住地向下张望,没半点心思放在这几人身上。
而箭楼里的几人,在短暂的惊惧之后见再没后续动静,也都低着头各自找各自的事情做——韩裳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涂抹着不知什么东西,谢槐安干脆找了个杂物堆睡觉,萧家的小姑娘和方文这两个年轻人,仔细听外面嚎叫一浪高过一浪,忍不住地担心自己的小命。
只有曹凛等了半天,见女真人走远才悄悄吐出一句话,方才出声问谢槐安道:“你真打算就这么等着,陪银术可和这些死人在这里拼了?外无必救之军则内无必守之城啊!如今金兵主力还不知道什么鬼样子,他手底下可就剩下这几千人,难道舍得就这样轻掷出去?”
这胖狐狸躲在后面许久,一直摩挲着婆娘给自己买的刀,装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亲随,眼珠子里一点也没耽误打量时局。以他这几天下来的观察,不相信那位小股骑战都只是出工不出力的谢槐安敢在这北地孤城真地去赌上自己性命——他毕竟几天前才刚刚要了那么一大笔钱,给那样一个姑娘。而有牵挂的人,总是最珍惜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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