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自称沈迟的年轻公子走进来的时候,于江没有阻拦。
满街的常胜军甲士也没有。
他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白衣胜雪,轻轻地踩着燕京城的积雪,走进这水云居的院落中
他甚至还向于都头说了一声辛苦。
而怨军出身,一向谨小慎微的于江甚至连刀都没有去碰,点头哈腰地将这位公子迎了进去,就好像他迎进了一位贵人。
水云居的院落从来不大,精巧中带着些许的雅致,即使历经战火北地破败,这些骨子里的东西也改变不了。
就像燕京城曾经的头牌——墨染姑娘。
今天,那位姑娘一席红衣坐在暖阁之中,好整以暇,像是在等待久别重逢的故人。
而这位沈公子轻裘缓带,闲庭信步一般,步入这场笼罩天下的迷局中。
“你究竟是谁?”
苏姨立于暖阁外的落雪中,软剑在手中闪着如水剑光。
“桂清阁——沈迟。”年轻书生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步入、坐下,就像他在红叶寺的那个下午。
他倒是一点也不认生,脖子上甚至还带着那日留下的伤痕。
如果不考虑立场,这位沈公子当真是风姿卓绝。他如世家公子一样振袖而坐,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抿了口温热的酒笑道:“我知两位姑娘心中颇多疑惑,只是晚来天欲雪,待我饮完此酒,再与二位分说如何?”
苏姨依然站在暖阁之外,她谨慎地警戒着院落,可是水云居的四方天空空空荡荡,外面那些甲士也是懒散地巡逻着,看不出半分秘术入侵的痕迹。
李墨染却没有苏姨那样的沉稳,转眼间,她的剑已经抵在沈迟的喉咙上。
那剑锋是从琴中抽出的,无声无息。
琴中藏剑,剑藏琴音,她是衡山剑派最后的继承者,自然也有江湖儿女的杀戮与冷厉。
“沈公子最好想清楚、也说清楚……那一日,红叶寺中,你最后所谓‘百鬼’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桂清阁不要命地纠缠过来,又到底想要些什么!”
精致的瓷杯被削掉了最上面的一截,切口平整,将将与酒面平行。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示威,这个燕京城曾经的花魁剑招上的功夫只怕不亚于那位院落中负手而立的“潇湘夜雨”。
沈迟的手停了下来,可他那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却还挂在脸上。
“李姑娘稍安勿躁,红叶寺一战,我自然领教了二位高招,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了。”他晃了晃杯中温酒,无视眼前的剑锋,还是将杯酒一饮而尽。“其实,我们来追杀二位,是假传了阁主的密令——夜阁主天纵英才,可如此庞大的组织总有她照拂不到的地方,也总有些人对她如今的行事有所不满。”
“你这次倒是坦荡。”苏沐雨收起了剑,可人却没有走进暖阁,她顿了一下,忽然说:“你们就是那些人……”
“不错——我们就是那些人。”沈迟笑笑,声音跟着一沉,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变了。变得阴诡而疯狂。“……她夜子语是桂清阁的光,明丽且强大,如同一千枚蜡烛在熊熊燃烧;我们便是桂清阁的影,无法出现在烛火照耀的地方,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做一些不起眼的动作,却也试图改变这该死的天下!
夜阁主以为那些花只是地底的魔物,我辈舍生忘死,终能将那花斩杀干净。
可我们却觉得,那些花若能为我所用,必将替我们涤荡这肮脏的天下!
苏姑娘、李姑娘,你们说——和夜子语那些卫道士相比,她与我们究竟谁才是疯子?”
沈迟说着咧嘴笑了笑,他没有敢碰李墨染的剑,可却伸手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
“影阁!”苏沐雨缓缓走进暖阁,在这白衣书生的身旁坐定,她浑身的肌肉紧绷,不知怎么,面对这个什么武功秘法也不会的书生,她却比在红叶寺对上那一整队秘术师还要紧张。
“很久以前曾听人说起过这样一个隐秘,本以为只是江湖传言,却没有想到终结了秘法战争的夜阁主到底还是无法压住人心的火焰。”她犹豫了很久,伸手按下了李墨染的剑锋,“你们背后的长老是谁?蔡枢相?老种……还是那位苏公子?”
“苏姑娘也是道上的老人了,总该知道行走江湖,身上或多或少会背负些不便说的秘密……”他笑了笑,目光轻佻地打量了一下苏姨,然后又看了看李墨染,最后方才落在那个被压下的剑锋上。
“至于我身后的那位贵人是谁,在这天高地阔的北地又重要么?末世的潮水就在古北口外汹涌,夜阁主带着阁中精锐从汴梁赶来,无非是为了以身为盾,将那地底的恶鬼堵在苦寒北地。而她选中的人中,还包括墨染姑娘那位江湖故人,逃出桂清阁的——谢槐安。”
李墨染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挥剑,青色剑光在半空划出一道死线,即便是苏沐雨也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末世潮水、什么地底恶鬼——你说清楚!”
可她的对面,沈迟却不为所动。
他迎着李墨染如刀锋般凌厉的目光,阴诡的一笑,语调也变得无比的诡异:“那潮水,十六年前的衡山,李姑娘难道不是见过了么?”
那一刻,被湘水吞没的记忆忽然被唤醒。
李墨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堕入十六年前的冰冷雨夜……
山门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熄灭的时候,衡山开始下起了雨,漫天落雨穿林打叶的声音掩盖住了远处的喊杀,也遮盖住了山下百鬼哭嚎。
记忆里的那一晚,她一直在跑、没命似地跑——在平日里野兽出没的小径里、在潇湘浸透人心的夜雨中逃亡。
怪物嘶吼咆哮的声音、啃噬躯体的声音、还有穿行在林间雨中的声音,它们交织在一起,让她听不真切周遭这恍若逢魔的世界。只隐约听见有什么人还在竹林外的石阶上沉闷地喊杀着,那刀剑燃着紫色的火,在这冰冷的雨水中摄人心魄。
远方,她自小长大的问剑阁已开始熊熊燃烧,那大得发邪的火势攀缘着高阁不住地向上蹿去,不时还有燃烧的火被灼热的气抛上半空,映得周边的雨幕都闪烁着一片火光。而在阁楼最高处,依然有人影、有剑音、有琴声,有衡山子弟在大呼酣战——这是她对于那个门派最后的印象。
十六年前的那一夜,她不知道自己的同门师兄们在恐惧什么、不知道是谁在围攻有着百年传承的门派。她只记得自己那一直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冷硬着一张脸,让她跟着衡山派身手最好的几位弟子往山下冲:“冲出去,烟火为号,然后你们就走。不要等我、不要回头、不要回来。”
过了这么多年,哪怕她父亲的容貌都已经模糊了,可她还记得那个男人说那句话时声音里全是低沉的颤抖,似乎早已明白那就是自己的遗言。
她站在竹林之中,听着石阶上万鬼哭嚎般的声音,看着那些诡异的影子一个接一个向着山腰那燃烧的问剑阁狂奔。
黑暗的雨映着妖冶的火光。
那些人仿佛被妖魔附体,它们奔跑的姿势诡异,四肢扭曲,沿着石阶飞快地爬行。
它们中当然有东西嗅到她的气味,它们穿过密集的竹林,向她们亡命似地扑击而来。
她的身前,平日温婉的苏姨疯了似地挥剑,火把反射着软剑轻薄的剑光,在茂密的竹林间劈开一条路;她的身后,不断有师兄掉过头去,绝望的呐喊响彻林间,然后戛然而止。
她平日里所熟悉的那些衡山子弟,没有人跑出那片幽暗的竹林,除了那个一直被她唤做苏姨的女人。
她像是一只受伤的母豹,牵着年幼的她在黑暗的竹林里没命似地奔逃——妖邪的嘶吼忽然就响彻天地,并且一浪高过一浪。那吼声压过山腰间仅存的绝望喊杀,震得她们头晕目眩。
慌乱之中,她被锋利的竹叶划破了手。
飞溅的血滴残留在交错的竹林上,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那些令人作呕的腐臭怪物似乎被不知名的力量阻住,茫然地止步在竹林间。
她回过头,可是目力所及除了破碎的竹林、潇湘的夜雨,就是无尽的黑暗。
她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被苏姨拉扯着,一路冲到江边。
秋雨之中,暴涨的湘水畔只剩下几叶孤舟,没有渔家、没有灯火、也没有一丝一毫生气。
她躲在破败的船篷里,看着苏姨拄着剑,掏出怀中的火折拼了命地想要去点燃手中的烟火号炮,可那火药已经被雨水浸透,再也不可能燃起了……
她记得苏姨当时还算年轻,她的剑上没有血,却已崩开了无数缺口。
潇湘夜雨之中,湘水像是一条墨色的巨蟒吞噬了她记忆里的一切,破败的渔舟打着旋地在江水里飘荡。
一路冲杀未曾犹豫片刻的那个女人仿佛被抽走了什么一样,忽然绝望地软倒,女人搂住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十六年前,她只是本能地恐惧、本能地惶然与本能的无助,那时她还不知道苏姨的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在无声地呜咽,就像她分不出苏姨的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黑暗的天空与墨色的江水间只有远方山腰的火在妖异地摇晃着,那是水天之间唯一一点光亮。
……
“是血……”
李墨染回过神来,她的面前沈迟的瞳孔反射着琉璃一样金黄的光,好像太阳的光辉,直接穿透了萦绕她心底深处的黑暗迷雾。
“是……我的血。”
李墨染看着自己的手,哪怕过了很多年,她依然觉得自己手掌上有被割伤的幻痛。
沈迟坐在那里,看到她的反应终于收起了自己诡异的笑意。
他自然并非凡人。
只是他的秘术并非适合正面战斗,而是击溃人心的铠甲,唤醒人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这看起来实在是个没用的秘术,可在面对被遗忘的秘密时,这秘术便成了救命稻草。
而偏偏,桂清阁是一个秘密太多的地方。
多到书册难以记载,多到随时随地都会有秘密被人遗忘。
“你的血?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说着扣住李墨染的手腕,只觉得她的脉象紊乱。
李墨染攥紧了拳,然后又缓缓放开。她似乎是想要抓住些许的记忆,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
“十六年前,衡山夜血——那些怪物、那些尸潮追在我们身后,可拦住他们的只是我的几滴血……”她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从最深重的噩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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