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草原宇文王城外。

    东去春来,朔风消弭,这极北之境的春天来的格外的迟。

    一队燕国的商旅正踏上前往北地宇文部的途中。

    “我说,王老弟,今岁出发的怎么格外早呀,往常都是等了积雪消融,枝头翻绿了再走,今年这鬼天气,去岁仗打的刚消停,路不好走,天还冷。”说话的是一个老者,牵着一行马队,只走在队伍的前头。

    “我说,你也跟王车跑货这么多年了,这么还那么多废话,他去哪儿从不多言,钱又不短你,你只管驾车便是。”后头的马上骑着一个白净的男子。

    “得得,算我没说,我瞧这兵荒马乱的,换作别人还不肯走这趟路呢,你们呀,也就找我了,你看着北地走马的,没有百八十也有五六十,你看去岁的光景,北边打的可凶了,给多少银子都不去,也就我呀,看在王老弟份上,愿意赶你们这一趟……”

    “你再饶舌根,小心割了你的舌头。”这个白净男子顺势做个拔剑的手势。

    “我说你这小毛孩,说话怎么这么没规矩,平素就我们两个人跑货,从没带个小毛孩出来,这一次也是奇了怪了,不知道王老弟想什么呢。”

    “噗”,突然从后边飞出了一个酒囊,“尝尝这酒,暖暖身子,喝好了赶紧赶路。”原是后头坐在车上的一个中年男子,身形不高,虽久经风霜,且看其束冠,宽衣长袍,脚上穿着一双胡靴。只因天气严寒,外边罩一件貂皮大氅,一看是就是往来南北的商旅之人。

    “谢王老弟,就你呀,知道我好这一口,这一次肯定像往常一样,定能准时赶到都城。”

    这个赶车之人不觉喝起酒来,这驾车的鞭子也舞得更欢快了。

    虽说如今是战乱年景,各国之间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然商贸货旅不觉于途。何也?

    刀兵相向本就为了取财物,人口,牲畜于他国。所说是一桩无本买卖,然若频吃败仗,损兵折将,于国无补呀。、

    商人么,本就是,补损益,平贵贱。战场上得不到的,自然就靠这些流通于各国的商旅来寻求物资了。

    北地的牛羊、马匹、皮草、铁砂。南边的茶叶、食盐、粟米、草药,都是两方互补之物。各国虽交兵相争,然这商旅,各国确万万不敢乱动,一则为了自己的名声,二则确为国之必须。若没这商旅互通有无,别说是极北的诸胡各部物资匮乏,就是那物资丰盈的司隶、洛、豫、荆、扬之地,只怕也要百业凋敝,民怨沸腾。

    过了不多时,这一行人连带所牵之货物,已然到了宇文部落的都城。虽说是都城,原也就是一个秋冬之际,避寒之处所。现如今列国纷扰商贸往来不绝于途,原指着太康年间的朝贡,现在也没了。这北地胡人呀,也学着中原人士开始营建城郭,干起了集市来。更因去岁年末,大雪纷飞,冻毙了许多牲口,又兼着向南劫掠也一无所获,这宇文氏全族,可就一直饥寒交迫,正盼望着这来年的春天,商路畅通,南来的商队能带来好东西呢。所以,今年这集市开的各位早,这一队商旅来的也最早。

    “我说你这王车,你可知赶上了一个好时候。”说话的是一个城门守将,素与王车相识,“去岁,四处劫掠,一无所得,更兼着满天大雪,牛羊冻毙不少,所住毛毡也过半坍塌,你这些物资可金贵着呢。”

    “原来是贺葛大人,失敬失敬,这照你说,这一次我要哄抬市价,赚一个底朝天了,哈哈。”说话间,王车招呼骑在马上的男子,从车里拿个包袱。

    “我听说,贺葛大人今岁刚添一个大胖小子,这拨浪鼓给你们家公子,这胭脂给嫂夫人,这里还有一壶我从南方带来的上好美酒,给贺葛大人尝尝。”说话间王车缓缓拔开了塞子,只见酒香四溢,闻者都要流口水了。”这贺葛大人不觉嘴馋。

    “哎呀,我说这美酒,是产自青州的兰陵美酒。原是王公贵族所饮用,这次我来特意孝敬,贺葛大人您的。”那人拿起一碗,“贺葛大人你品品。”

    “嗯,好酒,王兄此行恐怕不是给我喝酒那么简单吧。”贺葛大人喝毕,冲他笑言,“去岁兵乱,宇文部素与慕容部不和,你是不是还暗通慕容王族啊。”

    王车身体一怔,心下定了定,此行甚密,绝不会走漏风声,随即镇定下来,“贺葛大人说笑了,我就是走南闯北的商人,这外通敌国军旅之事可别瞎说,这样的事情我可不敢啊,哈,哈哈”言罢,端起酒碗再敬贺葛大人。

    “王兄,你是不是把我们草原的良马,当作驽马出口,随即又贩卖给南部各国,据我可知,我宇文部物资匮乏,惟弯刀、战马,所向披靡。你这个奸商,可骗去了不少良马啊。”贺葛边喝酒便说道。

    “原是这样啊,贺葛大人可没有的事,这马匹好不好,不还是你们监马司的一句话,啊,哈,哈哈。”王车堆笑道,两人都相视而笑。

    “去岁多亏你所送的药材,现如今嫂夫人安好,有空到我那儿再喝上几杯。”

    “一定,一定,等这批货物交接完毕,定赴约。”王车笑道,“贺葛大人,赶紧让你手下检查一下我们车队所载货物,这一次集市呀,托你吉言,这些货物肯定销路不错,到时一定到你府上登门拜访。”

    “行了行了,王老弟别来我这一套中原虚礼了,到时讨你一杯酒喝。”这贺葛大人,也是豪爽之人,“兄弟们,放行。”贺葛大人手一挥,“这次你又要赚个盆满钵满了。”

    边走着,王车拿出一串五铢钱,四下散给那些守卫,众人一阵喜悦。这车队货物也就胡乱的草草过目查验一下。随行三人,连带货物通过到城门。

    “噗,”刚要进城里,却见贺葛只把一短刀插进货物的麻袋,里面流出的是粮食。

    “大人这是何意?”王车有点恼怒。

    “嗨,这不眼睛跳吗,有点不放心,王老弟不好意思。到时向你赔罪。”贺葛只堆笑着。

    王车也不好发作,只往城内而去。

    这都城虽简陋,如今也华风渐长,酒楼、驿馆、集市,也渐渐齐备。有道是:天下熙熙俱为利来,天下攘攘俱为利往,这北地的交易市集呀,属这边的最大了。

    只见三人先去货栈将货物放下,径自去一个驿馆,先行歇息。临近晌午,饥肠辘辘,三人去了旁边的一家酒馆,叫些酒菜。

    “这次你先回去,等我的信儿,今次我要在这边多盘桓几日。”王车对那个赶车的老者说。

    “我说大人,这一来一回路上耽搁不少,要不等这次交割完毕,回头再把北地之货物往回拉,这一来一回的,能挣不少。”

    “老头,你怎么还那么多话,叫你回去就回去。”那白净小生颇不耐烦。

    “此去,我还要见一位故人。”王车淡淡一说。

    “原是如此,请主家放心,如今这年岁,入春之际,马瘦人饥,这宇文部消停了不少,相必也甚无风险。大人,若还要叫我赶车,差人吩咐一声便是。”说完老者将桌前酒一饮而尽,径自离去。

    白净小生小声道:“王参军,此行甚为绝密,这老头是否?”

    “此人素有忠心,会相马,之前我们偷运宇文良马,若非他的功劳,恐难成行,这次前途未知,不要牵涉他了。”

    “王大人,思虑纯良,但此事,事关机密,恐怕……”

    “不会的,行商之人最忌摊上人命,他也就和我相熟。若当年他退出行伍,不到我处,也不会有今日。我之前经商,也一直和此人搭档,若此人遭遇不测,旁人也必起疑。”正说话间,忽然酒馆外,一阵喧闹。

    “让开让开,涉夜干大人出行,路人回避”领头的军士高声喊到,行人慌乱,都退到两旁。

    但听这酒馆外一阵骚动,原来是宇文第一猛将,涉夜干大人出行,只见他骑着高头大马,沿着东西大道上跨马缓行,好不威风。

    “原来此人就是涉夜干。”白净少年看着此情形,不禁脱口而出道。

    “休要直呼涉大人名讳,小心你的头。”旁边一个酒保不住的止道。

    “看来此人名头不小嘛。”少年回了一句。

    “可不是,宇文第一猛将。”酒保说了一声,甩了甩抹布,走到邻桌去了。

    “你们听说了嘛,去岁涉大人出征之事,若不是一个南边降将,险些命丧敌手。”邻桌有一群人边吃酒边说道。

    “可不是,听说那个降将还是一个慕容家的王公。”

    “这你听谁说的”旁边一人急切的问。

    “你可知,那个人的来历”却见说话者,头戴大毡帽,披鹤氅,下身却是垂裙覆带,确实北人式样。虽说一看便知是一个汉人,但深入胡地宽袖大袍确系不便,于这行商作贾,还是那胡服来的轻便。故下身还是穿着胡服。

    旁人不住的问道:“知道你们行商之人见多识广,快和我说说。”这人束发不戴冠,身着小袖紧袍,腰束皮带,典型的一个胡人。

    “你可知那降将为何到这极北的苦寒之地。”

    “确系为何?”旁人见他欲言又止,随机把他身前的酒杯满上。

    “此人原为慕容家当今燕王的庶兄长,因遭人嫉恨,故先投奔到了段氏鲜卑。”

    “却为何到此处?”

    “这原是呀。”只见那商人探出头去,只向那人耳边私语,旁人无法听清。

    “是这样啊,看来他到此处也是身不由己,那岂不是……”

    “心归燕国,伺机而逃呀。”那商人直接点破他心中之语。

    “绝无可能。”只见那酒保插话道,“你们不知道城中的一桩怪事啊?”

    “是何怪事?”众人皆问。

    “就是那个慕容降将,”酒保看了一眼众食客,道:“疯了……”

    “啊”众人惊讶不已

    “众位看官可知,他先是每日饮酒数升,终日烂醉,后来开始屎尿乱流,仰卧污秽。”

    众人听罢纷纷捏鼻长吁。

    “后来呀,不知道是不是疯了,这大冷天的赤身裸体,或引吭高歌,或逢人便跪,你说是不是疯了。”

    “你这滑头,是不是又想偷懒了。”只见那酒馆掌柜朝那个酒保喊道。

    “得嘞,去忙去了。”

    “你且过来”只见王车招呼这个酒保过来,“你这边有甚好酒好菜,旦且取来。”

    “二位客官,这草原之上啊牛羊肉最上成,二位客官,要不尝尝。”

    “听你安排便是。”

    “好嘞。”

    “且慢,我问你,刚才你说那个发疯之人,是何人。”王车点着菜,冷不丁的问了他一句。

    “二位客官,原是我掌柜的叫我不要多嘴多舌,老要割我的舌头,今儿的看二位客官面善,但说无妨,这发疯之人呀?”正要说下去。

    “我说,你这个滑头,让我说几遍才听,小心把你扔到草原喂狼。”掌柜又在那儿开骂了。

    “慕容翰。”这酒保猛一说完,就向灶间去了。

    这白净男子吃着菜,垂头耷脑的,看着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我说,你这是要打退堂鼓呀。”

    那白净男子道:“怎说不是,你说好不容易到这儿,却找到的是一个疯子,怎叫人不懊恼。”

    “你父叫你此行这么说的。”

    “博学强记,增长见闻,书虽纵观古今,囊括海内,但终究比不上,自己的见闻来的深。”

    “孺子可教,且听叔一言,此事不简单。”

    “何也?”

    “你拿出步摇挂于车头,靠近那疯人之所。应该能一辨真假。”

    “王叔说,慕容翰岂非是……”

    王车随即做出一个小声闭嘴的手势。

    话说王车和那个白净书生此行之事,原是旬月前已就商定的。

    半月前,棘城王城文德殿上议,议论纷纷。

    燕王慕容皝率先说道:“去岁,四境纷扰然有赖诸位臣子,齐心协力,共保我大燕安宁。”

    庭下慕容评回道:“这全赖大王英明神武,大王兵锋刚至新城,这高句丽即退兵归国,好不过瘾。”说着众将一阵喧笑。

    “评弟不可大意,我听说这襄平甚是凶险,战前军粮未至险酿成哗变,你可听说。”

    “启禀王兄,我已将带头闹事的崔益,阵前斩杀,不如此,不足以正军心。”

    燕王点了一下头,当时他虽在外领军,遣评弟入襄平代他巡狩。虽略觉慕容评处事鲁莽,然此危亡时刻,为将者有此魄力素平军乱,燕王还是颇为满意。

    燕王忽然神色一转,问道:“然我听说,此后必有隐情,后面这主事查出了没有?”

    “回禀王兄,我看就是崔氏家族对我燕国多怀怨愤,其族人原是辽东望族,更兼得其族中崔毖乃平州刺史,”慕容评出列对众臣说道:“慕容仁反叛,赵国攻我,崔氏族人都有相助者,是我燕国宽宥,不连带崔益。今可见,其族之人皆不能用。”

    “评叔,此言差矣。”慕容恪出列道,“切莫因崔益一人而尽弃我燕国世族,此事必有缘由。”

    “我看啊,对那些世族之中有反叛之人,用之要慎。”慕容评恶狠狠道。

    “评弟用人切莫因私恨而怨之,我燕国用人海纳百川,不拘一格”燕王看着评弟,已然有不悦之色,“此事暂且按下,现如今开春之际有两件要紧之事,请诸位臣工俱为商议”慕容皝随即示意,一内侍小步跑出,宣读燕王旨意。

    “孤自称王以来未受晋命,今高句丽乞盟于我,段氏归附,宇文兵退。特遣长史刘翔、参军鞠运,往建康献捷论功,且言权假之间,并请刻期大举,共平中原。”内侍宣读完毕。

    “征北长史刘翔。”燕王喊道

    “臣在。”刘翔出列回道。

    “自先王慕容廆在时,吾燕主便有称王之意,怎奈国事动荡,天不假年,求封未成而山岭崩,孤甚以为憾事。”燕王转变神色,振奋道:“如今我燕国结束内乱,又新平辽东,正欲彰我大燕国威。刘长史,本王素知,卿之妹夫,诸葛恢在晋庭任职。我大燕今武力扬威于北境,唯恐名位不彰也。卿之此去,可期求得燕王之名号。”

    “臣定当不辱使命。”刘翔叩首答道。

    封弈进言道:“平原刘氏入燕久矣,族人皆为我燕国忠贞不士。其兄刘佩更兼英勇无敌,其弟刘斌主农事田亩,条分缕析向无差错。此去定能如裴嶷之故事,求得名号。”

    燕王点点头,忽又站起,从御座缓缓下来,双手紧紧握着刘翔说道:“但惜燕国一抔土,莫恋他国万两金啊。”

    刘翔忙拜道:“臣虽汉人,然难报燕主知遇之恩于万一,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众臣议论,燕王所说有两件之事,如今为何只宣一件。

    俄尔内侍又从后面屏风中走出。

    “宣骑都尉上殿。”

    众臣四下议论,这个骑都尉是谁?

    就在众臣议论之际,堂下慕容霸,手持一杆长箭上前。

    世子慕容儁不好气的说道,“霸弟,此乃军国大事,你来掺合干嘛。”

    只见慕容霸款款上前,“父王,列位大臣,微臣有事要禀。”

    “世子莫怪,我已封慕容霸为骑都尉,去岁迎击宇文部,这个阿六敦,出其不意,杀的宇文部大败,又险些斩其大将涉夜干于刀下,如此大功,小儿前途不可限量,故封为骑都尉。”

    “谢父王”慕容霸拱手作揖,眼角上翘,嘴角上扬,十四岁的脸上充满了神采。

    内侍展开手中召命:“王子慕容霸,孝友弟恭,思虑良纯,有勇有谋,特封为骑都尉。”

    慕容儁脸色幽暗,只上前道:“父王奈何将爵位轻许小儿,霸弟初经战阵,虽略有寸功,恐众意难平。”

    前军师将军慕容评也上前说道:“王兄诸子中,霸儿确是伶俐,然年岁尚小,骤得爵位,恐旁人不服。”

    “世子、评弟多虑了,霸儿此战虽未斩毙敌方大将,然北境危机已解,更兼得探听重要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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